內容簡介:
當國家機器運作失靈,
你我還是循規蹈矩,不去思考,不去質疑,不去挑戰,
鄉愿地想做個「好人」、「善人」,
豈不是相當於默默不抵抗地直接等死──寧為暴民,不為順民。
歷經明治維新與西化榮景凋敝殆盡的敗戰社會,誕生於二十世紀初的?口安吾與眾人熟知的太宰治同屬於日本戰後文學的「無賴派」。面對當時日本社會亂象,他們致力書寫人性的腐敗墮落,抵抗既定現實。不同的是,?口安吾的寫作向度更廣,多產而博學,其評論對社會之影響力比諸太宰治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無賴,故我自由。
1946年,日本宣布戰敗翌年,社會上出現寡婦再嫁、軍人從事黑市交易等保守派眼中的敗德現象,於是有人倡議要恢復戰前的道德秩序。向來語出驚人的無賴派作家代表?口安吾,在短短半年多期間,連續發表〈墮落論〉、〈天皇小論〉、〈續墮落論〉等文章,挑戰人們不假思索只知盲目接受的傳統武士道,直言痛恨日本人以刻苦耐勞為美德,「不追求變化,不追求進步,總是憧憬讚美過往種種,當進步的精神偶然現身時,卻常會遭受刻苦耐勞的反動精神打壓」,甚至向國民高呼「日本人以及日本本身都應該墮落」。?口以文字掀起的精神暴動,衝撞封建復辟的氛圍。
?口相信,實踐無賴與墮落的態度,是一種有自覺的、「政治不正確」的不服從抵抗。國家和輿論所謂的民族大義、公共秩序何等虛妄、甚至粗暴,只有回歸「人」的本體價值,才能讓真正自由民主的精神落實於我們日常生活。《墮落論》所收錄的十篇文章,是穿透所有偽善社會的利器,啟發讀者,在解放的人生中自我培力。
序跋:
「時代感」書系總序
◎文/李明璁謝謝你翻開這本書。
身處媒介無所不在的時代,無數資訊飛速穿梭於你我之際,能暫停片刻,閱覽沉思,是何等難得的相遇機緣。
因為感到興趣,想要一窺究竟。面對知識,無論是未知的好奇或已知的重探,都是改變自身或世界的出發原點。
而所有的「出發」,都涵蓋兩個必要動作:先是確認此時此地的所在,然後據此指引前進的方向。
那麼,我們現在身處何處?
在深陷瓶頸的政經困局裡?在頻繁流動的身心狀態中?處於恐慌不安的集體焦慮?亦或感官開放的個人愉悅?有著紛雜混血的世界想像?還是單純素樸的地方情懷?答案不是非此即彼,必然兩者皆有。
你我站立的座標,總是由兩條矛盾的軸線所劃定。
比如,我們看似有了民主,但以代議選舉為核心運作的「民主」卻綁架了民主;看似有了自由,但放任資本集中與壟斷的「自由」卻打折了自由;看似有了平等,但潛移默化的文化偏見和層疊交錯的社會歧視,不斷嘲諷著各種要求平等的法治。我們什麼都擁有,卻也什麼都不足。
這是台灣或華人社會獨有的存在樣態嗎?或許有人會說:此乃肇因於「民族性」;但其實,遠方的國度和歷史也經常可見類似的衝突情境,於是又有人說:這是普同的「人性」使然。然而這些本質化、神祕化的解釋,都難以真確定位問題。
實事求是的脈絡化,就能給出答案。
這便是「出發」的首要準備。也是這個名為「時代感」書系的第一層工作:藉由重新審視各方經典著作所蘊藏的深刻省思、廣博考察、從而明確回答「我輩身處何處」。諸位思想巨人以其溫柔的眼眸,感性同理個體際遇,同時以其犀利筆尖理性剖析集體處境。他們立基於彼時彼地的現實條件,擲地有聲的書寫至今依然反覆迴響,協助著我們突破迷霧,確認自身方位。
據此可以追問:我們如何前進?
新聞輿論每日診斷社會新病徵,乍看似乎提供即時藥方。然而關於「我們未來朝向何處」的媒介話語,卻如棉花糖製造機裡不斷滾出的團絮,黏稠飄浮,占據空間卻沒有重量。於是表面嘈雜的話題不斷,深入累積的議題有限。大家原地踏步。
這成了一種自我損耗,也因此造就集體的想像力匱乏。無力改變環境的人們,轉而追求各種「幸福」體驗,把感官托付給商品,讓個性服膺於消費。從此人生好自為之,世界如何與我無關;卻不知己身之命運,始終深繫於這死結難解的社會。
「時代感」的第二項任務,就是要正面迎向這些集體的徒勞與自我的錯置。
據此期許,透過經典重譯,我們所做的不僅是語言層次的嚴謹翻譯(包括鉅細靡遺的譯注),更具意義和挑戰的任務,是進行跨時空的、社會層次的轉譯。這勢必是一個高難度的工作,要把過去「在當時、那個社會條件中指向著未來」的傳世作品,聯結至「在此刻、這個社會脈絡裡想像著未來」的行動思考。
面朝世界的在地化,就能找出方向。
每一本「時代感」系列的選書,於是都有一篇紮實深刻、篇幅宏大的精彩導讀。每一位導讀者,作為關注台灣與華人社會的知識人,他們的闡釋並非虛吊書袋的學院炫技,而是對著大眾詳實述說:「為什麼此時此地,我們必須重讀這本著作;而我們又可以從中獲得哪些定位自身、朝向未來的重要線索?」
如果你相信手機的滑動不會取代書本的翻閱,你感覺臉書的按讚無法滿足生命的想望,或許這一趟緩慢的時代感閱讀,像是冷靜的思辨溝通,也像是熱情的行動提案。它帶領我們,超越這個資訊賞味期限轉瞬即過的空虛時代,從消逝的昨日聯結新生的明天,從書頁的一隅航向世界的無垠。
歡迎你,我們一起出發。
【導讀】墮落是唯一的救贖
──胡晴舫
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戰敗,終戰翌年,四十一歲的?口安吾發表〈墮落論〉,呼籲日本人應該全面墮落。
從「健全的道德」墜落,讓戰場生存歸來的義士從事黑市交易,讓寡婦改嫁不再守貞,回歸人性本能,所以能繼續活下去。「我們不是因為戰敗而墮落。而因為是人所以墮落,因為活著所以墮落,僅此而已。」主張人們要掙脫一切文明假象,活得像動物般單純,唯有「貫徹墮落之路,發現自我,獲得救贖」。
戰後日本世道凋敝,國民道德淪喪,夾帶戰敗國的恥辱,有識之士皆提倡回到戰前的「健全的道德」,強調日本人的傳統美德,像是勤勞節儉、忍受肉體煎熬、決不喊苦、服從團結,如天皇的投降詔書所說的「忍所難忍、耐所難耐」,?口安吾大罵「謊話連篇!謊話連篇!謊話連篇!」,他以為正是這些似是而非的制度陋習,使得日本人民走到了幾乎亡國的命運,怎能還回頭撿拾起那些社會價值。
?口安吾尖銳提問,「這場戰爭的始作俑者是誰?是東條還是軍方?的確是他們沒錯。只是,同時也是那個滲透日本的龐然巨物,那股讓人無可奈何的歷史意志。日本人在歷史面前,只是個順服命運的孩子。」他以為,日本人長期違反人性而活,因為明知人性的脆弱不可信,故意發明出一堆限制人性的政治規範,像是天皇制、武士道,結果便是整個社會活在虛假的欺瞞謊言之中,像自體捆綁了一顆定時炸彈,炸到粉身碎骨只是遲早的事。
猶太政治學者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指出,德國納粹之所以能成功殺害集體猶太人,其實跟猶太人習慣服從長老有關,引起極大爭議,迄今仍有大量猶太人完全不能諒解她的說法,而?口安吾在他的〈墮落論〉及〈續墮落論〉對自身民族文化提出嚴厲控訴,同樣掀起嘩然迴響,宛如在民族自信完全喪失的戰後日本再投下一顆震撼原子彈。一般外界所喜愛而日本人也引為豪的日本文化特色,在他口中,全是封建遺毒、可怕的歷史計謀,那些想要使日本人活得像人的措施,反倒讓日本人活得一點不像人,失去了人性該有的態度。
「身而為人還有人性的應有面貌又是什麼呢?簡而言之,就只是:『誠實說出想要或厭惡的事物。』喜歡就說喜歡,有喜歡的女人就說喜歡。脫下『大義名分』、『私通為大忌』、『義理人情』等虛偽外衣,回歸赤裸裸的本心吧……如此一來,自我、人性以及真實才得以從中誕生,並往前邁出第一步。」他大聲疾呼:「日本國民諸君,我要向各位吶喊『日本人以及日本本身都應該墮落』,我要振臂疾呼『日本以及日本人都必須墮落』。」
?口安吾與太宰治同屬於日本戰後文學的「無賴派」作家,或稱作「新戲作派」,面對當時日本社會亂象,專門書寫人性的腐敗墮落,抵抗既定現實,寧可自身絕緣於社會之外,當個人生的失敗者也不願遵守通行的遊戲規則。他們不但文字放蕩,平時言行也放浪形骸,太宰治吸毒酗酒,一生生活離不開女人,而?口安吾亦喜好混跡酒肆粉巷,「爛醉如泥、腳步踉蹌地徘徊在幽暗的霓虹燈街道,在鬈髮女人的陪酒助興下牛飲假威士忌酒」,自嘲無可救藥也不悔改。
率先提出無賴派概念的第一人是太宰治,?口安吾的〈墮落論〉發表在文藝雜誌《新潮》四月號,奠立了無賴派文學的立論基礎,兩年後,留下一卷《人間失格》的太宰治與情婦用繩子綁住腰,雙雙投河而死,女人似乎決心殉情,而老鬧自殺不成功的太宰治這次卻好像只是喝得太醉,糊裡糊塗跟著去了,便糊裡糊塗死了,精神徹底糜爛,隨性所欲,沉淪頹靡至死如一。太宰治自嘲「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但這個說法既帶著酸酸的幽怨,更帶著墮落者的驕傲、輸家的浪漫,他沒有真心在道歉,反倒過來,他鄙夷那些自以為是人的人,不屑與他們為伍。他不是人,因為他不想當人,或說他不想當社會要他當的那個人,他要當他自己定義下的人。他說,「我是自由人,我是無賴派,我要反抗束縛。」而他反抗的策略便是?口安吾所提的墮落,讓自己虛弱而充滿恥辱地活著,拒絕一切社會安適的誘惑,禁止自己接受既定成規的保護,以自伐精神去面對人生的挑戰,通過傷害自己的肉體,以保持精神的絕對純潔。寧可當個爛人,也不肯當好人,因為如?口安吾所說的「善人是種輕鬆愉快的選項」,只要一心一意投入社會制度就好了,遵循眾人之間的約定承俗,不去質疑,不去挑戰,不去思考什麼叫人,相當於默默不抵抗地直接等死。
?口安吾在〈續墮落論〉裡寫,墮落雖然無趣,而且是種惡,卻帶有「莊嚴的部分,那就是人類偉大的真實樣貌──『孤獨』」。因為墮落,會遭父母離棄、朋友遠離,全身彷彿散發可怕的惡臭,一上街便遭冷眼唾棄,墮落者即為背德者,將會被迫「脫離常軌,孤身走在曠野之中,縱使惡德無趣,『孤獨』這條路卻是通往神的道路」。
而今透過時光稜鏡的過濾,後人很快能明白?口安吾所說的「墮落之必要」,他說的只是獨立思考這件事,擺脫僵化禮教的束縛,不要受社會習俗制約,相信你的靈性直覺,本著良知走。然而,在當時的日本社會情境之下,他的言論與太宰治、織田作之助、石川淳等其他無賴派作家的言行,宛如中國魏晉南北朝的「竹林七賢」,只能用驚世駭俗來形容,自逐於社會之外,對一般約定成俗不但完全置之不理,反倒過來抨擊嘲笑。
人們問,他們怎麼變成這副人間惡魔的模樣,他們面目猙獰地嘲諷,反問日本怎麼走到這般田地。
?口安吾和太宰治一樣出身豪門世家,母親是縣議員的女兒,父親是眾議院議員,擔任《新瀉新聞》報紙總裁,也是詩人。出生於一九○六年,本名「炳五」,從小就不守規矩,時常逃課,中學二年級時因為四科不及格而留級,漢文老師恨他難以管教,憤而罵他乾脆改名「暗吾」,與「安吾」同音。後來終於因翹課過多,遭學校開除,十七歲時轉去東京就學。隔年父親過世,全家陷入巨大債務,他去中學當代課老師,逐漸著迷佛教,因而入東洋大學印度哲學系研究佛教,藉學習梵語、拉丁語等古老語言,以療癒自己的神經衰弱。大學時代,他便以敢寫敢言著名,發表文學作品,很快受到日本文壇注視。
他的人生正好落在日本歷史的關鍵時刻。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成為第一個現代化的亞州國家,物質發達,文明興盛,軍事力量強,與歐洲強權又聯合又對抗,很快進入中國及其邊緣地區與西方各國爭奪地盤。?口安吾出生的前一年一九○五年,在中國清廷的東北土地上,日本大勝俄國,取得東北亞的全面優勢,日本無庸置疑地正式躍升世界強權行列。
這是?口安吾出生的時代背景,二十世紀剛開始,日本國宛如櫻花燦爛盛開,輝煌如一輪旭日,國勢銳不可擋。他的家庭優勢更讓他浸潤文化,滋養靈敏心智,隨著自己年齡漸長,他目睹日本從璀璨強國逐漸像過了花季的櫻花,花瓣落滿地,只剩下死亡帶來的虛幻美感。
一九四二年,日本深陷戰爭,全民疲憊痛苦,卻無力自拔,不知如何停止這場由他們自己發動的殘酷戰爭,?口安吾發表〈日本文化之我見〉,首度重力批判「民族性」這個東西。一開始,他便開宗明義自稱他幾乎沒什麼日本古典文化的相關知識,沒見過桂離宮,很少各處旅行,根本分不清祖國山河各地風俗,什麼町哪個村完全沒有概念,對品茗一竅不通,只懂酩酊大醉之樂,對壁龕之類的東西向來不屑一顧。然而,他從來不覺得喪失了所謂的日本古典文化素養,讓他感覺自己不是一個日本人。
接下來,?口安吾大逆不道,非常政治不正確開始質疑究竟何謂日本傳統,為什麼日本人要如此順從傳統,真的有傳統這件事嗎?「所謂的『傳統』是什麼?『民族性』是什麼?日本人有什麼必然性格,真有什麼決定性因素必然會發明和服、必然要穿和服嗎?」
傳統是由人發明出來的。「被發明的傳統」這個概念一九八三年由著名歷史學大師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以及其他學者共同提出,而成為一個普遍的概念,然而,?口安吾遠在一九四二年二次大戰期間便已經提出來,大聲質問他的同胞,所謂的「傳統」、所謂的「民族性」,這些「明明與自己個性背道而馳」的價值習慣,究竟是什麼東西,要讓他們像牛一樣背負在身上,明知前方死路一條卻不能卸下。
對他來說,所謂的傳統只不過是日本經歷過的事物,所謂的非傳統只不過是日本還未經歷過的事物,這其中沒有非不得已的道理。「說什麼『日本以前就有的傳統,因為是過去的傳統所以是日本原有的事物』,根本就不成立。有些存在於國外,日本尚未體驗的習慣,事實上也可能十分適合日本人;反之存在於日本,國外未曾體驗的習慣,事實上也可能適合外國人。這並非模仿,而是發現。」他甚至說,說不定肩膀寬闊的西方人穿起和服比日本人還氣宇軒昂。
不僅在亞州,許多非西方國家在努力現代化的過程中都曾遭遇「現代化等於西化」的哲學辯證,雖然大家都明白文化不該死板,應該演進,民主與威權兩種選項的利弊如此明白,依然有人如香港明星成龍主張中國人不適合民主,拿文化傳統與民族性當作阻擋社會變化的理由。
?口安吾認為本質重於一切,不管他們是否依然遵循古文化習慣去生活,都不會改變他們生而為日本人這項簡單的事實。他們不是喜愛日本文化的外國學者,他們不需要發現日本,他們生來就是日本人。只要他們活著,日本文化就活著,因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