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龍樹(Nāgārjuna,約西元150年) 的《中論》(Mūlamadhyamakakārikā;MMK)是印度佛教中觀學派(Madhyamaka school)的根本典籍,內含二十七章,全由偈頌組成(譯按:本書依據原書之英譯頌文,以白話文譯出)。龍樹試圖在此書中確立中觀要旨:一切事物皆是「空」(梵śūnya)的,也就是缺乏自性(梵svabhāva)。「諸法皆空」這個主張,最早出現在總稱為「般若波羅蜜多經」(Prajnāparamitā)的初期大乘經典的佛教傳承中,而般若經系大約始於西元前一世紀。此前的佛教思想是基於一個比較特定的主張──「人空無自性」,也就是沒有獨立存在且恆存的自我,「人」是概念的建構;體悟「人空」被視為解脫輪迴的關鍵。最早出現的大乘經典大幅超越這個主張,斷言不只是「人」(還有諸蘊聚合的實體,例如車輛),一切皆空無自性。不過,雖然這些大乘經典主張「諸法皆空」,卻沒有為此辯護。龍樹《中論》的任務,就是為這項主張提供哲學上的辯護。
《中論》與四部論注 《中論》和其他相同性質的文本一樣,往往以極為精簡的形式呈現論證,也因此不依賴注釋便很難理解,這是此類文本的特質和著述目的所致。所謂「論頌」(梵kārikā),是一種偈頌體的著作,言簡意賅地闡述某項學說(通常是哲學義理),換句話說,「論頌」是由偈頌組成的作品。運用這種形式的著作,原本是因為以偈頌體呈現,比較容易將資料牢記在心。每個偈頌的結構是四個音步(分別以a, b, c, d指稱),每個音步有八音節,這種偈頌造成的規律節奏就成為記誦的一大輔助。但另一方面,由於偈頌體的限制,以致很難清楚闡述且充分辯解複雜的哲學論點。然而,這種文類的作品並非以此為著述目的,原本似乎是期望弟子能牢記這些偈頌,並且在師父面前背誦,以示對內容的嫻熟,然後逐頌聽聞師父對內容的詳盡解說。日久歲深,各個師父所作的解說最終被人以散文體記錄成書。原先的偈頌加上注釋,這兩者合併正是為了詳盡闡述與辯護作為議論焦點的哲學論題。牢記偈頌讓弟子有必備的綱要,以便鉅細靡遺地記住注釋中詳述的思辨系統。
據我們目前所知,《中論》在印度的注釋書共有四部:(一)《無畏論》(Akutobhayā,作者不詳);(二)佛護(Buddhapālita)所作的《中論注》(Madhyamakavṛtti。以下簡稱《佛護注》);(三)清辨(Bhāviveka)的《般若燈論》(Prajñāpradīpa。以下簡稱《燈論》);(四)月稱(Candrakīrti)的《淨明句論》(Prasannapadā。以下簡稱《明句論》)。這些注釋書對於每一頌的詮釋並非完全一致,其中有些注釋書會針對特定論點提出較詳細的解說。但這四部注釋書對於偈頌的論證,以及每一章破斥哪些特定的觀點,還有其他諸如此類的事項,大體上是吻合的。若是沒有這些資料,任何人都可以天馬行空地解讀這些偈頌,提出各種不同的詮釋。當然,我們無法確定傳統印度的注釋書中哪一部忠實地反映出龍樹的本意,但如果我們自詡比這些注釋者更了解龍樹,那就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本書譯本以注釋書為依據
我們的《中論》譯本即以這些注釋書為依據,而且不僅限於梵文模稜兩可時英文譯詞的抉擇問題,許多偈頌的英譯內含一些補充資料,置於方弧中,那是原來梵文偈頌沒有出現的字詞,但是如果不添加這些字詞,根本無法解讀偈頌。方弧資料的補充,是因為注釋書有指明偈頌省略的部分。顧及前述韻文格式造成的限制,偈頌本身有這種省略是可以理解的,應該附帶說明的是,我們已經儘量減少以方弧補充譯文的情形。換句話說,在「偈頌本身」的內容詮釋上,我們一直採取相當開放的態度。若從上下文可明顯看出梵文偈頌有哪個字詞為求精簡而被省略,我們就直接添加相對應的英文譯詞,而不加方弧。不過,如果有讀者想核對我們的英譯忠於梵文原文的精確度,或許可以查閱這個譯本稍早發表於《印度與西藏研究期刊》(The Journal of Indian and Tibetan Studies)的版本,該文在方弧的使用上,更符合嚴謹的學術風格。
我們並未翻譯任何注釋書,而是根據上述四部《中論》注釋的經典之作,針對英譯的偈頌,逐一提出我們自己的注釋。我們盡可能地減少主觀詮釋,在解說時,絕大部分是根據至少一位注釋者所言,少有踰越之詞。我們希望一旦適當地闡述偈頌背後更大的脈絡,論證本身就能得以自行發言。對於龍樹的整體立場,以及他原本打算讓論證發揮何種作用,每個人都有各自偏好的觀點,但我們一直儘量避免讓這個譯本成為鼓吹這些個人觀點的工具。
《中論》的每一章皆針對一個特定教義或概念加以觀察,這些教義或概念通常是某個佛教論敵的主張。從目前所用的文本看來,並沒有明確的線索足以判定龍樹是否訂定每一章的章題,而且即使他的確為各章下標題,當初的章題是什麼,我們也不得而知。大體而言,我們沿用月稱注釋書中的章題,但有些章節採用其他注釋書的章題,因為我們認為如此一來更能彰顯其中的內容。
《中論》論敵所持的見解
現在,針對龍樹造論的目的和策略作一些整體介紹,應該不致太過突兀。龍樹《中論》的對談者是佛教內部人士(另一部公認為龍樹著作的《迴諍論》[Vigrahavyāvartanī],其主要談話對象也包括非佛教的正理派[Nyāya school])。特別重要的一點是,龍樹的造論對象所持的見解,是基於阿毘達磨(梵Abhidharma)體系背後的基本假設。阿毘達磨是佛教哲學傳統的一部分,其目的在於填補「無我」、「無常」、「苦」等佛法要義背後的形上學細節。之所以會出現不同的阿毘達磨部派,就是因為對這些細節產生重大的爭議。然而,這些部派卻有一套共同認可的基本假設,或許可以粗略勾勒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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