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詩經學家姚際恆說:「諸經中詩經之為教獨大,而釋詩者較諸經為獨難。」現在我們也不得不說:「大家對詩經欣賞的興趣很大,而寫詩經較其他詩歌欣賞獨難。
是的,詩經的吸引力很大。無論誰一聽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者「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詩句,便會悠然神往,不期然而然地跟著哼起來。這一部二千五六百年前的詩歌總集,至今仍活在每一個自認是黃帝子孫的心裡。
可是寫詩經欣賞又何以獨難呢?
第一、詩經中難字難句不易解釋;第二、一篇詩的內容不易捉摸;第三、以前文人不把詩經當文學作品來欣賞,因此寫詩經欣賞,便無所依憑;第四、而現在寫詩經欣賞時又不得不關聯著兩千年來糾纏不清的詩序詩柄等有關詩教問題的種種。
例如關雎篇的「窈窕」兩字便是難字,在漢朝即有兩種解釋;一、毛傳;「窈窕,幽閒也。關雎之德是幽閒貞專之善女」;二、揚雄方言;「美心為窈,美狀為窕」。韓詩之「貞專」近毛義,魯詩之「好貌」乃方言之混用。今人或據魯詩而解窈窕為苗條。苗條僅外形之秀美,既失方言外貌內心皆美之意,恐亦失「碩人其頎」周代女子高大為美之實情。這毛傳方言窈窕兩義,均為漢時流行語。漢樂府曰:「蹊徑窈窕安從通?」此窈窕為幽深義,可證毛傳之有所本。而毛傳之「幽閒貞專」,宋朱熹詩集傳易一字而為「幽閒貞靜」。從此遂以「幽閒貞靜」為淑女之德,而以「靜若處子」來描寫少女。證之詩言「靜女其姝」,周代對女子的觀感,實以靜為美。所以我們也大膽將「窈窕淑女」句譯成:「俊姑娘文文靜靜」了。這是解釋一字一句斟酌之難。
其次再說一篇內容的不易捉摸。我們仍以關雎為例。毛詩序曰:「關雎,后妃之德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是以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這後段說得很含糊,毛傳鄭戔也糾纏不清,至說是后妃不石,求淑女為夫嬪御,與之共事。因而姚際恆指出以淑女指妾媵與原詩有不可通者四。孔疏更實指君子為文王,朱傳則又指淑女為大姒,而曰:「周之文王,生冇呈德,又得聖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於其始至,見其有幽閒貞靜之德,故作是詩。」魯詩則以為刺康王晏起曰:「康王德缺於房,大臣刺晏,故作詩。」韓詩亦云:「關雎刺時也。」其他異說不備舉,今人或以為賀新婚之詩。這樣,或以為美,或以為刺;或以為文王事,或以為康王事;或以為后妃作,或以為大臣作,或以為宮人作,異說紛紜,令人莫知所從。我們則玩吟原詩,細味詩意,採陳啟源「女樂二章預計初得時事也」主張來釋詩,以闡發孔子「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評論與詩教。這是內容捉摸之難。
從前學者,只把詩經作為最高教訓的寶典來讀,不敢用文學欣賞的眼光來評論它,以致降低了它的地位。明人孫月峰作評經,就遭到舉世的譏嘲。因此我們寫詩經欣賞,便無所依憑,只可蒐集些零星的資料來應用。祇有清人姚際恆的詩經通論和方玉潤的詩經原始二書,還可參考一下。姚書逐篇圈評,自述曰:「爰是歎賞感激,不能自己,加以圈評」。方書追蹤姚氏,既加眉評,復添旁批,亦謂:「奇文共欣賞,書生結習,固有難免」,既缺參考書,撰寫自然格外費力。
我們撰寫詩經欣賞的初時,本擬單刀直入,撇開詩序詩柄等不管,只寫自己意見的。可是有許多讀者來信讚美,也有不少讀者,就其所知來信責難,要求羅列異說,加以討論。為滿足讀者的要求,我們便不得不在有些篇章,歷敘各家主張異同,再加研判。於是每篇所寫字數增加,而作品欣賞的話,反不得不緊縮。這是關聯太多,顧此失彼之難。然而這是研讀詩經應循的途徑,只要是應該這樣做,我們就無從畏難逃避。
高本漢在他的詩經注釋的自序中就明白地說:「第一、在每一篇詩裡,他必須儘可能的把難字難句解釋清楚。他要顧到各家的異文,古代呇家的歧見。取捨之間,亦必要有語文學上的理由。」「第二、以上述初步工作為基礎,他還要從頭至尾把整篇的詩讀通,把字句啣接起來,看出整篇的意旨。假使先秦時代或漢代早期有某種傳說是關於的歷史背景的,他自然要查看,在詩的本文中是否能找出根據來支持那一說。」例如豳風鴟鴞,尚書金縢篇說是:「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後,公乃為詩以貽(成)王,名之曰鴟鴞。」今人雖疑之,但我們以詩中「桑杜」一詞,乃東濟方言,則至少可判定此詩作於東方,故雜有田齊方言,與「周公居東二年」語合。所以雖不能因此確斷此詩為周公所作,但亦可證明金縢之說,不是無根據的。又如豳風狼跋,詩序謂美周公,今讀其詩,乃解嘲之作,解嘲亦即所以美之也。而「赤舄儿儿」句,經我們考證,當時能合於此句身份的,也只有周公旦等一二人而已,故詩之為美周公可信也。大概高本漢所舉第一步工作,詩經學者中以馬瑞辰高本漢二氏成就最高,但均專致力於難字難句的解釋,對於第二步工作都未兼顧。第二步工作,則清代學者中,以姚際恆方玉潤氏用力最勤,惜其論證簡短而未能兼顧第一步工作。
現在我們試採馬高之書,以證成姚方之說,往往有新成就。周頌噫嘻篇,即其一例。姚氏溱洧篇斥三月上巳祓禊起於漢代而非鄭俗,其言甚簡。現在內字普賢試加覆按,以作研判,姚說果不誣,因撰「周漢祓禊演變考」一文以證成之。周貽徽氏序姚著詩經通論曰:「讀書貴乎能疑;非能疑之貴,貴乎疑而能自析其疑,並能以釋人之疑。……吾人讀古人書,未嘗不窈有所疑;然重視古人,不敢排擊;非不敢也,不能也。偶獲創解,而不能貫串全書,綜竅眾說,自成一家言,則平日之窈有所疑者,與一無所疑者何異!若姚氏者,真善疑者也。夫姚氏善疑古人,安知後人不又以所疑疑姚氏?然姚氏之疑自諸家啟之,析其疑而姚氏之心一快;人之讀是書者亦為之一快。後人有善疑者,倘復自姚氏啟之,析其疑而後人之心一快,姚氏亦可以無憾也。」繼踵姚氏者為方玉潤之詩經原始。
文開夫婦亦窈有志於此。惟今始起步,恐終力有不逮耳。我們原計劃的詩經欣賞,擬仿照佘雪曼先生李後主詞欣賞體例,先寫總敘,對有關詩經基本知識作一介紹,然後再選粹今譯,分篇評介,欣賞作品。當時總敘已寫成,分篇欣賞還只做了些準備工作,便因事中輟。恰好王平陵先生前年五月在臺北發起創辦作月刊,要我列名為發起人之一。於是刊物辦出來,不得不寄稿去充數,因而就詩經欣賞的材料,由內子普賢主稿,寫成幾篇詩經雜碎送去補白。想不到執行編緝楚軍先生卻把陸續寄去的四篇,在創到號上一次登出,並要求以後每期寫幾篇連篇。於是在十八個月之中,我們便用分篇欣賞的方式,平均每星期寫一篇,一連寫了詩經雜碎八十一篇。除在創作月刊連載二十一期,發表了七十四篇外,並在香港人生半月刊發表了三篇,菲律賓劇與藝各發表了一篇。
這八十一篇一律用五部式,是方玉潤詩篇原始的仿效。詩經原始的五部式是:
一、小序;
二、原序(並加眉評與旁批);
三、主文;
四、註釋;
五、標韻。
現在我們略加改變為:
一、小序(兼採戈提斯 Dr. Robert Gordis 英譯雅歌題後詩前的開場白式);
二、原詩;
三、今譯;
四、註釋;
五、主文。
這八十一篇的分篇欣賞,計選讀十五國風六十三篇,小雅十篇,大雅四篇,周頌兩篇,魯頌商頌各一篇。這八十一篇既缺總敘,我們便把有關欣賞詩經基本常識的話,分散在有關各篇的主文中。除分別插入了十五國風二雅三頌的介紹話外,約略言之,第一篇關雎順便談興,談詩教;第二第三篇斯碩鼠比;第四篇卷耳談賦,又談文學作品的三要素和最高標準的真善美,……這無法一一列舉,是應該補編索引的。我這裡要特別提出的,是第十二篇附錄了詩經六義簡表,第二九篇談到了詩經溯源,第三六篇介紹了詩經學歷史和重要學者與著作,第五三篇談到詩經與迴文詩,第七九篇談希臘印度中國的史詩和神話,第八○篇將舊約雅歌、印度吠陀讚歌和詩經的國風周頌作了一個簡單的比較,以及第六五篇和七三篇專談兩位現代詩經學者李辰冬和聞一多的詩經研究。在撰寫詩經欣賞的十八個月中,雖則時常為思考疑難的問題而致廢寢忘餐,中夜徬徨,但也時常觸發我們寫專題研究的衝動,只因海外缺少參考書籍,我們盡量商借各購置,只蒐羅到一百多種,不夠應用,所以文開只正式寫了一篇「詩經的基本形式及其變化」在文壇月刊發表,普賢除為詩經欣賞研判工作舉例寫了一篇短文「周漢祓禊演變考」在作品月刊發表外,也只正式寫了一篇「詩經兮字研究」送大陸雜誌刊登。這兩篇論文,用精密的統計作基礎,提出了我們新的發現,是我們比較滿意的工作。今天我在此還要提出一點補充,我們若從四十八字三環式的詩經基本形式的角度,再作廣泛的觀察,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新的結論,就是綜合詩經用詞造句和章法的特性,有一顯著的趨向,詩經的形式,是趨向於聯綿式。所謂聯綿式是一、詩經用詞,雙聲疊韻和疊字等聯綿詞特別多。二、詩經造句,愛用聯綿句。所謂聯綿句,就是疊句、對句、疊語句、啣尾句以至排偶句等聯綿性的句子。三、詩經章法愛用聯綿章。一般的連環式,是章的聯綿性之一種,而其他大雅常用的啣尾式,相同的章餘之句是重尾式,東山等篇是重頭式,生民各章有誕字同帽式。而所謂轆轤韻亦即用韻之聯綿式。
這都是聯綿式的形式。聯綿性的形式,遍佈於風雅頌三類各詩篇的章句之間,所以我說詩經趨向聯綿式。而這許多聯綿性的形式,可總稱之為聯綿體。前面我說過寫詩經欣賞特別因難,我們所能有力量繼續十八個月之久,寫成八十一篇之多,連同三篇論文,共得三十萬字,可說是由於新舊師友和海內外讀者不斷獎飾和鼓勵的結果。佘雪曼先生是普賢讀國立女子師範學院時的老師,他寫的李後主詞欣賞,風行遐邇,人人愛讀,是青年崇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