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見過它的所有的人都不會感到,
那金色的光澤是眼淚,百分百與悲傷的眼淚無關。
◤氣味
張三娃、李悶豬他們幾個坐在曬壩上,臉上笑扯扯的,如冬葉上掛著的陽光。張三娃稀起歪瓜裂棗的錯亂牙齒問富娃子,富哥,想不想看?想看就拿去看,隨便給點租金就是了。富娃子注意力沒在他們的話上,而是皺著鼻子,聞著陽光下細細的風裡飄過來的一絲氣味。好難聞呵!
張三娃、李悶豬當然是他倆的外號,真名沒多少人知道,外號倒是叫上口了。他倆在一個化工廠上班,上啥子班呵!說得好聽,工人樣上班,實際上就是賣砣砣肉。在大邡、厚竹兩縣交界處河壩邊上,一溜煙是森林樣的煙囪,大大小小三四十家化工廠全集中在這裡,排出的汙水流進石亭江,深黃的、褐色的、黑色的,將河裡的石頭浸漬成烏黑青紫,屎黃糞色。寬闊的河道中間,亂石叢裡,堅韌不拔的茅草還是舉出了馬尾樣的白花兒,那根部齊沙石處被汙濁侵染成黑黑褐褐的,像痲瘋病人臉上的斑塊。張三娃和李悶豬在一家名為永恆化工廠的廠裡上班,這廠還比較大,工廠都有幾個,旺季時車皮二三十節地發,生意火暴得很呢。張三娃和李悶豬喊富娃子也去,說雖然累些,但工資計件,有一個算一個,每月五六百元,還是可以。富娃子就想去,都是本鎮三聖村裡,從小一起耍到大的毛根朋友,彼此熟稔,上下班一路,鬧熱。可新婚不久的婆娘冬梅翹著圓嘟嘟的嘴說,不去。你看張三娃,李悶豬每天從河壩裡回來,臉上、眼睛上、頭髮上都是煤粉樣的東西,從頭到腳都是褐褐斑斑的,張嘴說話連牙齒都黑黢黢的,如果不是兩個眼白花生仁樣在轉,如果不是因悶熱解開衣服露出的胸脯上的白肉,還真以為是兩個黑不溜秋的東西呢!
◤鷹無淚
這隻老鷹的命真大,它竟敢與垮塌的山體賽跑,與地震賽跑,與災難賽跑。
鐘二哥拿來彎刀,劃了根竹子,花了柔軟的篾條,做了個圓形的籠子,將它放進裡面,背在了身上,翻山越嶺時生怕硬物搒傷了它,對它的無微不至的小心程度像照顧自己的嬰兒。老鷹與他們相伴而行的第二天,雨還在下著,泥石流和山體還在滑坡,傍晚正走到黑龍池邊上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不會出現的狗豹子出現了,從雜樹叢裡哇哇地叫著就來了,頭上的眼珠電珠似的雪亮著。真的是比狗還大呢!不止兩三只,因為黑暗的叢林中處處都是閃忽著賊亮的一對對電珠兒。鐘二娃想完了完了,這一輩子完了!經過了那麼多生死險關都夾縫中重生的自己要葬身狗豹子了。他將裝有受傷的老鷹的籠子高掛到樹上去。這時,槍響了,哪來的槍呢?怕翻不動山,村人們都沒帶呀!並且是連發的衝鋒槍的響聲。有人歡呼,解放軍來了!救星來了!大雨和泥石流阻隔了兩次前來搜救的解放軍指戰員終於在天黑時的八卦頂黑龍池一帶發現了被狗豹子圍困的災民,守護了他們一夜,第二天在直升機的配合下,青牛沱倖存的村人和遊客全部獲救。
兩個多月後,在青秀鎮災民安置點,老鷹全身長出了金色的羽毛,它不斷的煩躁聲迫使鐘二哥打開了竹籠,它振了振翅,騰跳了幾下,就躍上了藍天,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發出幾聲嘰嘰的低鳴,就在天空中頭也不回地向著青牛沱的方向飛去。村人們都站在板房前,望著老鷹在天空中飛去的金色影子,滿眼是濕潤的金色的光。
那一刻,鐘二娃又想到了祖母天穹似的蒼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