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家園
騷動的春天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距離高中聯考還有大約四個月,按照教育當局規定國中三年級的學生可以繼續留在學校讀書到晚上九點半,家長們輪流到學校監督孩子們。這樣的宣布對這些早已身經百補百考的孩子們而言沒有太大意義,因為他們之中有太多人每天晚上都在不同的補習班上課,回到家還得讀到三更半夜。集中到學校一起讀書反而簡單,沒有太多痛苦。至少我的兒子就接受了這個安排,而且還規定自己在吃晚餐前去操場跑步以鍛練身體,培養體力以熬過最後的四個月。
我們默默承受著這個殘酷的事實,並不表示我們喜歡或贊同這樣的教育制度和教育內容,只是我們沒有更好的選擇。記得兒子讀到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已有許多家長向老師提出各種集中讀書加強補習的計畫,並且分別打電話給其他家長要求支持,我曾經很不禮貌和那個企圖說服我的家長吵了起來,我問她說︰「你們的想法和計畫曾經問過孩子嗎?他們同意嗎?是他們在讀書和考試,又不是我們。我們不都是考過聯考的人了嗎?為什麼要替孩子安排這、安排那,孩子是人,又不是狗。」
我知道自己的囗氣很壞,其實我只是在找個倒楣的人來發洩而已,我氣自己沒有能力改變孩子的教育環境,而又不能告訴孩子這樣的讀書方式是好的,唯一能做的,是默默陪他度過這場無可避免的災難,減輕傷害程度而已。
在這段最後衝刺的日子,我們仍然保持一些日常的活動,爬山、打打球、聊聊童話,到了四月十日還參加了教育改革的義賣、遊行活動,兒子在會場散發傳單,讓自己瀟灑一點,可是我很清楚,這些只是苦中作樂而已。
就在這種日子裏,我聽說有一個母親再也無法忍受國三的女兒每天在學校遭受老師的辱罵和毆打,每天晚睡早起仍然有做不完的功課,孩子已經瘋瘋癲癲的跪在她的床邊問她說︰「媽媽,我可不可以不去上學?」這個母親再也不願意忍受了,於是全家搬到了紐西蘭,聽說他們全家人到紐西蘭時是住在汽車旅館內,然後再慢慢找孩子可以就讀的學校和他們要居住的地方。
這樣的故事聽起來真令人鼻酸,台灣的學校教育竟然成了毒蛇猛獸,比中共的飛彈演習還叫人害怕,竟然可以逼迫一家人逃離台灣,遠赴南半球陌生的國度。這個故事中的主角,那個母親竟然是我認識的,而且我還在讀她寫的一本書︰《海洋台灣》,另外手邊也有一些她翻譯過的書,像瑞秋‧卡森的《海風下》、《居禮夫人》、《二OOO年大趨勢》等。她在《海洋台灣》這本書中曾經表達了她對自己出生的這塊土地深深的期許和愛戀,她這樣寫著︰「......顛沛與苦難都已過去。今天的我們,在中國近代史上處境最優、富裕空前。讓我們敞開胸膛,仿效船長
一個知識分子用她的筆描述著自己對這塊土地的情感,可是現在卻用她的腳逃離了這塊土地,我不禁悲從中來。
悲傷的母親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兒子終於結束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災難,有了一個還不錯的結果,我們決定去紐西蘭旅行。出發前我想到了那個在春天才逃去紐西蘭的母親和兩個孩子,於是打開了紐西蘭的地圖尋找他們落腳的地方︰漢陌屯(Hamilton),距離我們要去旅行的農莊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於是我主動打了電話給尹萍,也就是故事中那個絕望的母親︰「我們要去紐西蘭旅行,順道去看看妳,要帶些什麼給妳嗎?」她在電話那端倒是很乾脆的說︰「我們需要一些撒隆帕斯和一些征露丸,其他的就不必了。」
人在異鄉,腸胃不適,所以要征露丸,可是撒隆帕斯呢?是誰扭到筋骨了嗎?這個答案一直到我們去了紐西蘭,見到了尹萍的兒子豆豆之後便明白了,而且有些後悔應該多帶些撒隆帕斯來。原來豆豆在漢陌屯的美田初中讀書,上課不用穿制服,運動的時間多,回家時常常瘸了腳或扭了腰。尹萍很欣慰的說︰「來到這裡改變了學習的方式,所有潛能都被開發出來了,豆豆主動要學習小提琴,也發揮了美術設計的天分,小哈重新恢復彈鋼琴,而且也成了數學天才。」小哈就是那個在台灣讀到國三的女兒,目前在美田高中就讀,課程是數學、英文、科學、社會學、日
我們在八月中旬到達紐西蘭時是紐西蘭的冬末春初,尹萍帶著我們去附近的懷卡扥河(WaikatoRiver)畔散步,在河畔廣大的草原上偶爾可見附近安養院的老人或殘障的人在醫護人員的陪同下曬太陽,陽光映在綠色的草原上呈現著一種溫暖的金黃色。可以感覺這是一個福利不錯的國家,人可以得到起碼的尊重和照顧。我望著尹萍和老婆沿著河岸逐漸走遠的背影,猜想這兩個母親談話的內容一定是環繞著孩子的教育和生活,交換著彼此的憂心和快樂。哎,我想在台灣這種地方有一種角色是最多委屈和勞苦的,那就是「母親」。
黃昏時,我們回到尹萍的家,院子喊種了許多植物,山茶、月桂、茉莉、雛菊、杜鵑、水仙,還有剛才種的玫瑰和蘋果樹。她說在台灣時完全不懂園藝,來到這裡重新學習不同的生活。小哈和豆豆陸續放學回家了,豆豆很快的爬上了放在院子的跳床開始彈跳,他愈跳愈高,笑得很開心,我忍不住想,如果他還留在台灣,現在也許正在學校上輔導課,也許又有一些家長開始討論要如何加強補習了。
而小哈呢,正和媽媽談論著學校的生活,她快要放假了。如果她沒有來紐西蘭,現在已經和我的兒子一樣結束了聯考,知道了下一步的命運。和小哈一起的國中同學中有的考上了北一女,有的落了榜,有的同學寫信給小哈說︰「承受壓力也是一種訓練啊,在台灣,我們至少學會了承受壓力。」
說到這讓大家都笑了,笑聲中有些許辛酸和無奈。如果在台灣受教育的孩子們不替自己所受的教育找些優點,而他們又沒有能力逃躲這個制度,那麼他們又該如何面對呢?想來小哈和豆豆算是比較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是生長在有能力「逃走」的家庭。
祝福
回到台灣,孩子們也分別回到了學校。兒子上了一所有自由傳統的高中,開始學習吹奏薩克斯風,也參加了各種運動比賽,回到家喊也瘸了腳,閃了腰,貼撒隆帕斯還不夠,要貼一張跌打損傷的膏藥。於是我又想起了豆豆,他去了紐西蘭之後才重新找到自己的潛能,而我們的孩子呢?有沒有可能在這樣嚴密僵化的教育環境中找到自己的一點小小的空間呢?
讓時間證明一切吧!祝福那些已經遠離家園的孩子們,也祝福那些更多還留在家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