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豆豆需要一種堤河邑
莊裕安
兩年前尹萍出版《出走紐西蘭──一個母親的教育實驗》時,我曾在《中時晚報》副刊〈時代書房〉,評介過一篇名為〈孟母變成梭羅〉的書訊文章,這大概是我會為這本新書撰寫導引的緣由吧!《出》書後來非常暢銷,而且引起相當的討論,這當然也歸因於來春那場「中共導彈」時勢風波。尹萍後來受到一些「鵲譽聲起,謗亦隨之」的困擾,我總猜想自己也在「共犯結構」網路,用中西兩位名人的高帽子去擠壓她。所幸不久聽到尹萍說,我有些句子切中她的動機和心思,也許代表某群讀者的關照角度。
華裔導演王穎有一部名叫《煙》的電影,以一家小菸草鋪子為軸心,描寫各個買菸客的眾生相。所幸《煙》沒有演變成「倡菸」或「反菸」的社教片,只呈現多名吸菸者「同途殊歸」、「同中求異」的面貌。我看待徙居漢陌屯的尹萍家人,差不多就像王穎鏡下的一則「菸客傳奇」,他們的辛酸和歡愉,必然有單親移民家庭的共相與殊相。如果有人因此而按圖索驥,那還真像抽二手菸,不只無法品賞一菸在手的快活,還得因此賠上健康。如果有人質疑尹萍「隱惡揚善」、「報喜不報憂」,那恐怕是說她發表這些書信意在「驕其鄉里」,抹煞她為台灣教育改革進言
成年禮的淬礪
記得我高中時代,也有接近「堤河邑訓練」的「虎嘯戰鬥營」、「溪阿縰走隊」,後來以「佛學」、「合唱」、「棒球」各種名目的夏令營比比皆是,近年更興盛出國遊學的短期英語進修。但規模沒有長達半年的,「堤河邑」的理想,可能更接近兩百年前歐洲文藝青年啟蒙的「壯遊(grandtour)」。在長途跋涉裡,完成耳聰、目明、體健、膽大、心細,各種成年禮淬礪。年輕人出門,要跟壯闊的山水、險惡的盜賊、兇狂的雨暴、夢迴的鄉愁、饑腸的顛躓摶鬥,特別是經歷獨處冥思,整個過程便莊嚴而浪漫。我格外喜歡堤河邑結訓前的「大Solo」,每個人單?
台灣中小學啟蒙教育,始終脫離不開聯考掛帥,永遠走「尚智」的窄路,嚴重忽略德、體、群、美的均衡。叛逆的青少年時期,更面臨軍系教官駐校的「硬碰硬」尷尬。「成功嶺壯遊」的第一課,便是「合理的訓練叫訓練,不合理的訓練叫磨練」耳提面命,充滿教官自由心證的「人治」色彩,通常這是「君權」的遺緒。我們看到堤河邑嚴格的營規,但起碼是條文明列的「法治」,有其潛在的道理。台灣教育界如果多尊「法治」,少掉陽奉陰違的「人治」,其實法規章程本身不會引導啟蒙教育走上斜路。
教育發條上得太緊
如何發覺台灣教育「人治」色彩減褪?大概要統計藥房銷售給夫子的爽喉糖。現在的中學老師一堂課恐怕要講上四十分鐘,補習班更得足足五十一分鐘,完全是單向的授業。我們看到「堤河邑訓練」,是一套從主導到純然旁觀的過程,教育的終極目標,便是超越典範,人類文明才會進步。但這種獨立自主,絕不是盲目放任,高一學生初上課,便分配到含「太空毯」、防潮火柴、哨子等救生包,大原則不可以忽略。
壯遊回來的青年,不一定要從事外交官、旅遊業或報導文學作家,同樣的聖保祿中學只是一所普通高中,並非訓練攀岩、泛舟的職業學校。我們如果自以為學校裡國文、數學、物理、歷史、生物都樣樣教授,便達到通識教育,真是孤陋狹隘。堤河邑的群育和體育訓練,其全面與切身,才是教育的真諦。源於大自然的審美經驗,也遠非課堂裡的美術、音樂或詩歌教育,所能囗耳傳授。倘若我們評估學生的成績,包括他能否準備一頓從前菜到甜點的豐富晚餐、即席說笑話娛悅賓客的能力、六個球門的足球賽、雪雕比賽,至少「放牛班」有機會欺壓到「A段班」的頭?
我們現在終於發現,整個教育像上得太緊的發條。於是,大學聯考從三成錄取率放寬到六成,國中教材刪減最困難的部分教材,允許森林小學制式外實驗教育,看來都有長足進步。但我們的學生還處在考九十分仍不滿意的焦慮,這種焦慮扼殺著年輕人的幽默感,扼殺化解小我挫折的良好模式。這一套價值觀,還要從校園帶進社會,反映我們是一個高IQ、低EQ的族群,無法處理環保、公共工程、治安、貪瀆各種問題。
我很擔心日本「主題樂園」的盛行,台灣依樣畫葫蘆,開始有硬體和軟體的品質都大打折扣的仿冒品;恐怕不久後也出現「堤河邑第二」的訓練營。到頭來這只是一陣「二手菸」,多少山坡地又要遭過度開發之殃。台灣不見得需要單一的某所「冒險學校」,但它渴求像佛先生、佛太太、傑夫、馬克這樣的導師。天曉得要幾千幾萬所聖保祿,才容得下台灣的每一個豆豆,這就是尹萍和豆豆要公開家書的最大意義。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