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 拾書所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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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手札

有人說,魯迅筆端遊過的地方,把舊時代人心的鬼窟鼠窩中張貼的蟑螂性子、蒼蠅格調都挖掘了出來。其實他墨汁揮灑,落點何止於一時一地,那滴滴冰凌滲過光陰的窗隙,豈不是早已把各時區的阿Q意念刻鏤出來,分秒不能逃過。〈肥皂〉裡的四銘滿肚子牢騷,與九公公之輩,把女子學堂的創設當成洪水橫流,視解放、自由為胡鬧,說青年學子們盡喊著新文化、新文化,把道德喊沒了,「再不想點法子來挽救,中國才真個要亡了──」到廣潤祥去買個肥皂,碰上幾個學生也在同一家店裡購物,知道自個兒講價時嚕嗦了些,一眼看去,卻覺得在場的那些學生眼裡盡是譏誚,還說些夾雜著英語的新詞彙,把他胸腔裡鬱出了一窩火。其後,在大街上見到兩個女乞兒,年輕的十八、九歲,討來的飯都給了六、七十歲的老祖母,自己情願餓肚皮。

讀者看著四銘細細道來,起先以為他頗富同情心,見那女乞兒左近有人說了不三不四的輕薄之言,義憤之心燃燒起來,覺得他這方面還是可取的。豈料四銘太太一語道破,街上混混之流欺凌苦命人的話:「阿發,你不要看得這貨色髒。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便是這道貌岸然的四銘腹腸裡潛藏的慾念。這麼一來,細心的讀者會想,他或許就為了這點心思,才去買肥皂的。可是,讀者啊!或是你,或是我,若是個男子,難道不會凜凜然,腦子裡驚驚惴惴的,面對魯迅的心理析剖之刀,渾身不自在起來。再看〈弟兄〉。起初,目及公益局的同事秦益堂為了自己的孩子在家裡的公賬上鬧得不可開交,怒得臉膛緊張,氣喘吁吁,張沛君說,他不解何以自家弟兄要為錢的事斤斤計較。同事們都敬重張沛君,因為他與弟弟「簡直是誰也沒有一點自私自利的心思,這就不容易……」其後,同事汪月生談及:「現在時症流行……」張沛君追問,得悉流行的是猩紅熱,就要同事們幫他請假,急急地趕回家,因為他的弟弟「身熱,大概是受了一點寒……」。通篇小說讀來,張沛君對弟弟靖甫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應該是出自肺腑的。平日坐人力車時總要算盤子兒在腦子裡過一過,這會兒為了弟弟的病軀,價錢的事就放到一邊去了。回到家,安撫了一下弟弟,立刻喚了夥計打電話到醫院,找普大夫。聽說普大夫不在醫院,張沛君急切裡忽而盼著弟弟的病並不是腥紅熱,又不安心,便找了同一棟公寓裡的中醫白問山,雖然他曾經當著白問山的面,攻擊過好幾回中醫的短處……等等,等等,魯迅信筆寫來,不蔓不支,道盡了張沛君友愛弟弟的好心腸。

可是,筆鋒一轉,從後來終於到來的普大夫口中得悉弟弟只是出了疹子,張沛君一面放寬了心,那晚卻是夢魘從他的潛意識裡出來,餵了他好幾鞭子。夜裡眠過去的只是白日流動的思慮,也許一天中纏住心緒的不安壓得他的胸腑太騷然,黑暗因子就趁隙在他的額葉上挖了好幾口子,奔竄出來,顯露到他的作夢時段。夢裡,弟弟靖甫真的因為腥紅熱死了,他安排了殮葬事宜,還是善盡了身為一個哥哥的責任。意識速變,心術扭了個彎,對自己與弟弟的子女就產生了分別心來。自己的孩子上學去了,弟弟的一雙兒女要跟,他竟心煩起來,而且覺得手裡有了最高的威權和極大的力量,掌風起處,凌虐之魔附著到了身上,姪兒、姪女從此成了受氣包……噩夢如風掃過,醒轉過來,背上是冷的,全身倦怠……再去上班時,眼光所至,同事們和平時似乎兩樣了,辦公室裡的東西也變得生疏了……突兀嗎?似乎有那麼一點:前後情節的銜接,斧鑿之痕太露。但是,當真如此嗎?和風日麗,一向安穩的橋梁突然從中間凹陷,斷了一截;夜氣平和,群星熠耀,孰料地下斷層驟然按捺不住玩心,盤曲起伏,把地面割裂成混沌初起。人心波瀾,升處無由,落處不定,靜定處反倒是特例,拿捏時便顯出高明者慧心獨造,凡常人難以抓牢。

這篇小說,在魯迅的文藝作品中算是較後期的。很可惜他後來一頭悶在雜文裡,為筆仗耗盡文思,否則,由〈弟兄〉開出的新道,必將使他的文學田地燦綠燭天,輝芒北進,與俄羅斯大文豪費道爾.杜斯妥也夫斯基火花相摩。這新道便是心理深挖,性格細剖,把人的內裡展露出來。當然,魯迅沒做,是一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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