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書有三個部分:
「寶島部」小說家像「惡童」那樣將「祖先之歌」變成鬼故事的幻術,摺藏暗佈著重在童年紀事像卷軸畫,慢慢工筆素描處理一藤蔓盤錯、樹枝狀家族史故事必然要像照相館;或像一條從祖先之鬼魂中重建的「栩栩如生」的昔日之街,像馬賽克小瓷磚拼貼的各人的亂倫、背德、負棄、被詛咒的中邪、惡死、怪病或由盛而驟衰,一小片一小片拼組成一座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
「旅社部」那個篇章裡作為像科幻片場景的性愛閉室劇場的某一間現代旅館(或汽車旅館)像遊樂園般的佈置、設計,標見出台北城各處旅館的入夢口,那男主角和那個像「鶴妻」的A片式昆蟲學式照相寫實技法的性愛奇觀,這段「寄宿於旅館」的時光男主角作的鬼魅怪異之夢,及其周邊的台北街區之地誌學、街道興衰史,或「我」的不同時期城市的記憶沉積化石。
「顏麗子是如何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則是姑婆回憶作為一種「偽時光擺設」巴洛克式地所有傷逝蜿蛻之物,作為一種班雅明「過去之街櫥窗景觀」的藻井曼陀羅佈陣;重現日據時期台灣帝國文明妄夢,在小說中「真正蓋一座夢幻建築」的當時建築學的「專家話語」知識考掘學;泉漳不同頂尖師傅的風格揉雜或傳說禁忌;或日本帝國的天才建築師在這「國境之南」實驗夢幻中的「瞻仰歐洲」的脫亞入歐的「建築史博物館實驗室」。
寶島大旅社無一處細節不下了這種「寫輪眼咒術」:一種奇異的「瞳孔收束」(因為要專注的這個家族的崩壞和哀慟太巨大了)同時又擴散(因為說故事的這個聲音漫灑出太紛繁絢麗的,「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片」之間的「命運交織」:獨語、旁白、夢境、一個空間的繁殖──不論是旅館裡的一台電視中正播出A片的劇場素描;一條班雅明式街景的佈置;日本的寺院庭園或色情秀場的明暗、濃淡、光陰、過度飽滿或初意枯荒的視覺強迫症;身世的纏藤淹漫;神鬼邊境的幽森漫遊;對一場性愛進入微物之神、感官如科幻太空艙儀表板閃爍潦亂……)都是充滿暴力,他同時從卷軸中魔術般無止境展出那他正構蓋的骷髏檀城、或數百隻墮落天使的擠壓肉浮屠,或一邊在搭蓋時一邊就悲傷的讓它炸裂。像那一幕最森冷恐怖的,這群失父失母的孤兒們如夢遊般請了人按教會儀式來神明廳拆除砸毀的神主牌,那一刻,這一支族人的命運,在這樣建築「我父祖們已在說不出為什麼的陰鬱、怪物中死光光,留下一座『寶島大旅社』、一座昔日電影院」的強大意志;和用巨鎚敲毀「這座故事的鬼魂不該只是被禁錮在顏麗子和森山,依『日月龍蛇鍾地理』,依日本人那折衷樣式與現代主義洋樓的『他人的夢境棲所』、神明廳、舊花園、裝了『現代』機械又科學的鐘、那些層層纍聚的,失落的文明夢」的瘋狂力量──這樣互扭、悖倫、衝擊、建與拆、懷念與怨恨、古老的招魂與現在所在的(更大的「繁華夢」中百鬼夜行)對兩列火車的對撞……到達暴力的最高潮。
寶島大旅社到底是什麼?那是一塊塊這寶島百年來碎片所重新拼拼湊湊出來建築馬賽克般的故事拼圖,那是一場場當年台灣總督府最著名日本建築師因為種種差錯的動機而在八卦山腳下打造出的古怪工事,那是一個個破敗的大佛保佑不了大家族倖存者種種追憶似水年華到只剩殘念的逼真遺跡,那是一幕幕被遺棄的後代子孫遷徙到了台北的公路電影般的恐怖旅店裡自我放逐的奧德賽。這小說中的寶島就像這小說中的旅社,都是那老家族與那老時代的烏托邦式故事不同版本的一再浮現,光怪陸離折射出妄念般的鄉愁中既充滿了悔恨也充滿了迷戀,一如長壽街、神明廳、太子龍、好兄弟、做大水……種種章回情節中神通與災難迭起現場的一再重新搬演,一如在姑婆爺爺祖先們託夢給子孫夢裡那種種狀態的飛揚跋扈卻又搖搖欲墜,一如用全面啟動多層夢境的幻術所重新喚回這個時代這個島百年孤寂般的始終頹廢破敗又繁複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