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自知」的智慧
一九八八年深秋,我重訪維也納,甫一著陸就聽說卡列拉斯病後復出,九月十六日在維也納歌劇院舉行演唱會。那晚他謝幕逾一小時,「安可」十五次,觀眾仍不捨得離去,最後乃不得不穿上大衣退場,再趕往戶外向久候的上千樂迷致意。當時我很懊惱錯失了這個機會,來見證卡列拉斯歷劫後重返舞台的風采。一九九二年卡列拉斯終於首度來台演唱,會後在主辦單位邀約下餐敘。席間發覺這位具有詩人氣質的歌唱家雖略顯清?,眼神卻似乎透著笑意在安慰大家說︰「你們看,我不是很好嗎?」
聽卡列拉斯的歌,扣人心弦的總是他那細膩敏感的真情。有別於很多男高音的懾人聲勢,卡列拉斯的歌與人散發出一種溫柔內歛的熱情。在這本自傳中,卡列拉斯寫出自己半生的故事,與他歌聲一樣誠懇、不矯飾。這是一位曾與死神摶鬥的,脆弱卻又勇敢堅毅的歌者真實的自述。
卡列拉斯自承是浪漫又有些許憂鬱,大膽且又自信的。在歌唱上,美麗的聲音從來不是他最終的目標,他所追求的是歌樂中情感的傳達。他也一再強調,缺乏內涵與誠意,純粹注重聲音技巧的表演,其實相當膚淺,稱不上是藝術。的確,歌唱之路沒有捷徑,需要一種近乎魂繫夢縈的思考、體會與歷練。卡列拉斯談到當年從師習唱時,老師和他解釋討論的時間,遠遠超過真正練唱的時間,使他在充滿想像力的學習過程中因思考而悟道,那是他最珍貴的經驗。
卡列拉斯被譽為當代三大男高音之一,固然由於天分和際遇,更因為他有「自知」的智慧。他不刻意炫耀音量和高音,只潛心尋找一種獨特的、具有個人魅力的歌唱表現法。他的聲音以抒情見長,卻能用巧思突破傳統詮釋的窠臼。面對那些需要濃重質感與力度角色的挑戰,他以吐字、線條和氣韻的彈性運用,來加強張力與戲劇性,使他得以拓展抒情男高音的揮灑領域。
一般歌劇演唱家在「單挑」一場獨唱會時,少能予人細緻與深度的美感,卡列拉斯則不一樣。一九九二年在台北獨唱會後,他曾特別表示對獨唱方式的鍾愛,他說︰「撤去了布景、道具、戲裝、樂團及其他同台歌者的龐大陣容,令我感覺『赤裸』;單獨站在舞台中央,僅僅倚賴鋼琴伴奏,最能令我全心付出。」他的確擅於運用色彩、力度和表情的變化,經營出歌曲的繽紛、雋永的境界。記得在「上主垂憐」和「我的至愛」這兩首國內音樂系學生經常習唱的歌曲中,他對輕音和氣息的微妙處理,實在是一般歌劇演唱家所難以企及的;那種凝神專注、嘔心瀝血、又
在這本自傳中,卡列拉斯談及他最喜愛的兩個歌劇角色,一是「波西米亞人」的魯道夫;一是「卡門」的荷西。我想這兩個角色合而為一,正好描寫了卡列拉斯本人的性格特色。前者是個富於詩情而令人疼惜的文藝青年。卡列拉斯說︰「我熱愛演唱魯道夫這個角色,初始他顯得有點輕浮與幼稚,逐漸觀眾看著他在生活的挫折下,展現智慧與高貴的情操,當悲劇落幕時,一切美好的人性都因他而呈現出來。」後者是「卡門」中的年輕軍官荷西,遇上變心的情婦卡門時,那種激情跌宕或許也反映出卡列拉斯個人征服歌唱事業與迎戰病魔時,那一股潛在的生命力。
卡列拉斯在人生和舞台上的成功,可能正在於他的真誠與不妥協的性格。他說寧可因此少唱幾年,也要每一刻都唱得忠實,唱得盡興。不願永遠自囿在已臻純熟的劇碼中,他願意冒險嘗試新的角色,並且要讓每一位觀眾都感覺是在為他而唱。
一九八七年正當意興風發的演唱生涯中,卡列拉斯突遭絕症侵襲,經歷了一個沉思和自省的階段,這毌寧說是上天安排的命運下的意外收穫;他成熟、睿智,更有韌度了,在生活和歌唱上流露出溫喣美好的氣質來。他說︰「人的一生中所能擁有的非常有限,很多東西稍縰即逝。這個想法給了我很大的力量,加強了我求生的意志。」病癒後的他說自己活得更清醒,而且真正感覺到人間的溫暖、大自然的奇妙和活著的喜悅。這幾年他已將演唱場次銳減,投注很多心力在他所創設的醫療基金會事業上。這位大眾心目中的夢幻歌者,已經踏入現實生活,為慈善活動、醫
卡列拉斯的「清醒」,是在真實與虛幻間體會了人生;如今當他在舞台上享受喝采之餘,更伸出手來與人接觸。這是一本人性的頌歌,它告訴我們,那優美動聽的歌樂,原來是響自心靈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