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思想起
一九七八年十月,在創作「薪傳」的時節,我拜託邱坤良邀請陳達老先生來台北錄音,唱「思想起」,作為「薪傳」的間奏曲。
坤良把陳達護送到錄音室。老先生放下月琴,問今天要唱什麼。我說,唱「唐山過台灣」的故事。「這我會,」老先生說。「可是沒酒怎麼唱?」
兩杯米酒、兩塊錢花生米之後,陳達彈起月琴,即興演唱滔滔不絕而欲罷不能,足足三小時。我們說「很好,可以了。」他說︰「還沒唱蔣經國。」坤良和我異囗同聲︰「那就唱蔣經國。」老先生又唱了幾分鐘,峰迴路轉︰「台灣後來好所在,三百年後人人知,」將漫長的史詩吟唱,漂亮收鞝。
我歎為觀止。
陳達不識字,在基層社會浮沈的生活中,吸收了民間傳說與智慧,出囗成章,溫暖動人。他那蒼老嘶啞的嗓音,訴盡台灣的滄桑。
陳達是我心目中台灣第一名藝術家。
藝術家本來就只是街頭吟唱的民歌手。路人來去,只有生活疲憊,遇到挫折的人,才會駐足傾聽。藝術家不生產饅頭或電子儀器。他沈澱了生活,創造現實生活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他提供歡樂,安慰;天時地利人和,也給人啟發和激勵──也只有在人們心靈渴求之際。
我思索,陳達本來可以去當泥水匠或趕牛車,結果成了民歌手。藝術家的生涯也許是個宿命與恩寵罷。
我是個獻曝的野人──因此常常使人發煩──少不經事,一廂情願草創雲門,像每個生命,每種行業的人一樣,我接受份內的苦難與喜悅。幸運的是,雲門竟然活到今天,這是創團時,我最狂野的想像也無法預料的。
跟陳達不同,我不是「個體戶」。每件作品的誕生,雲門的長期經營,都不是我個人可以完成的。舞者,教師,音樂家,設計家,舞台工作人員,行政人員,義工,觀眾,雲門之友,企業家,甚至外國友人......,許多人的關心和支持,鑄造了今天的雲門,我只是雲門的一顆螺絲。
兩年前,天下文化表示要為我立傳,我馬上說,寫「所有人」。閱讀這本書,我仍覺得書寫我的部分還是太多,而一些曾經大力灌溉雲門的朋友卻沒有提到。這只是我個人的遺憾。我知道如果都要將所有人、所有事全部包容進去,這本四百多頁的書,恐怕要變本加厲地肥厚了。
撇開成見,客觀的看這本書,我佩服楊孟瑜的用心與巧思。書寫雲門可以是個災難。活人活事、資料齊全,表面上是個好處,但是訪問對象可以無止無盡,一屋子的剪報,數十卷錄影帶,可以把人的眼睛看瞎。楊孟瑜拚過來了,拚得精彩。
《飆舞》是孟瑜十多年歲月的累積。八○年代擔任《遠見雜誌》記者時,她負責採訪雲門。九○年代,卸去工作後,她仍不斷在雲門出現。去年她正式到雲門資料室「上班」,最後成了雲門專家,洞悉許多我已忘懷或從未知曉的雲門軼事。等她伏案書寫,「災難」正式降臨。身為英國BBC駐台記者,孟瑜必須採訪,還得照料家事;坐上書桌,一對兒女馬上繞膝「親善」;方欲動筆,從未罹患的帶狀?疹「纏繞」上身;書至中途,莫名所以的終夜胃痛,輾轉至天明;平日工作總在午夜之後才進入狀況,書未寫成,臉上早已布滿青春痘。當她刻畫雲門的苦難,想必也
在這本書裡,孟瑜歷數雲門舞事,也花盡心思描述了雲門成長的台灣歲月︰政治、經濟、文化的潮汐。這些大事由於孟瑜生動的呈現了社會眾生的形象與感懷,因此避免了歷史資料的枯澀,轉化為可以引人共鳴的人情世故。
近年來,因為事務繁碌,旅行頻仍,往往行李尚未完全拆卸,又已重新打包,久而久之,只能顧著面對明天的工作,全然喪失了記憶的能力。閱讀孟瑜的書,「電腦」突然重新上電,人生有了滄桑,也有了內容。我好像重新活過了一遍。
掩卷後,我徹夜不眠,懷念已經辭世的師長,許久不曾連絡的長輩與朋友,也面對書上未曾寫到的我︰偷懶,害怕,經常束手無策,時時想放棄、想出走的那個我。同時我也再度體認到,雲門的生命是由社會上無數人的善意所促成的。有生之年,我期待自己能夠把相同的善意與關愛延伸到社會的人群,以及比我年輕的朋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