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翻譯詩集裡的詩,是由隱地的《法式裸睡》、《一天裡的戲碼》、《生命曠野》及《詩歌舖》四本詩集中選出來的。隱地的詩兼有中西兩種傳統的特色,並呈現年輕而富新鮮感的風格,相信在未來的東亞詩選集中,隱地的詩將會大受注目!
中英對照隱地詩57首
57 Chinese Poems by Yin Dih
我很喜歡隱地的詩。作為一個懂中文的美國學者,讀了原詩,比讀英譯更能加深對主題的瞭解。我一直反覆閱讀、一再品味隱地的詩,也渴望讀到更多。
-----耶魯大學遠東出版社總編輯
John Montanaro
I immensely enjoyed reading Yin Dih′s poetry, especially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a studen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Reading his poetry in Chinese created, for me, a closeness to his themes that surpassed reading it in English. I continue to read and re-read the poetry to this date and yeam for more.
John Montanaro, Managing Editor,Far Eastem Publicaations. Yale University.
譯 者 序
唐文俊
九十年代中期當隱地開始展現其撰寫現代詩的才情之時,他早就以小說和散文出名了。而且,二十六年多以來在台灣文學界裡他一直以一個極重要的文學出版社──爾雅出版社──的創辦人著名。因而他的詩也就更富有時代的意義了。這本翻譯詩集裡的詩是由他近年來出版的四本詩集,《法式裸睡》(1995),《一天裡的戲碼》(1996),《生命曠野》(2000),以及《詩歌舖》(2002)中選出來的。
隱地那種年輕而富新鮮感的風格使人很難想像,其實他在詩歌的領域中是「大器晚成」的。童年時代,他一直到很晚才開始讀書,而寫詩也是到了中老年時才開始學會的。前年(2000)隱地獲得了台灣該年度詩獎時,我正在讀耶魯大學文學批評家Harold Bloom編選的《美國詩年度精選中之精選》。這本書收集了近十年來美國最佳的作品七十五首。我想假如我們要編纂一本類似的東亞詩集精選,那麼隱地的詩肯定會佔該詩集相當大的一部分。西方近年來確實出版了不少中國詩的英譯選集,但大多沒收進隱地的詩。其原因之一可能就是隱地寫詩還不到幾年,因而西方的讀者尚未注意到他。然而,從這一方面來看,隱地的詩起步較晚卻也是他的一個最有利之處,因為他得以運用中西文學方面的知識,而且用得切合今日世界的社會趨勢,其切合的程度令人又驚又喜。
一般說來,隱地寫詩的主題十分及時,而且語言爽直。例如他的〈電話時代〉、〈摩天大廈〉與〈我倒在床上〉等詩十分深刻地描繪了生活在高度資本主義社會所帶來的困擾。而〈眼睛坐火車〉、〈玫瑰花餅〉與〈躲迷藏〉諸篇則談到死亡和光陰逝去等較為孤苦的主題,不過這些詩中所意味的天真與樂觀態度早已引起了不少台灣評論者的注意和好評。另一方面,他的許多詩也很微妙地擴展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精神。
就如耶魯的孫康宜教授在她的文中所說,隱地在〈圓舞曲〉和〈靜物說話〉詩中基本上是發揮了中國古代詩人的「遊」的概念。在這些作品裡,詩人遊走於對照的存在境域之間。
關於隱地成功的復興了某些古詩的精神,在他處已有探討,然而,在這本中英對照的隱地詩選中,我們卻要特別強調隱地的作品與西方詩之間的關係。台灣詩人兼評論者紀弦曾在五十年代提出,中國現代詩在形式上大多由西方橫傳移植到中國,而不是中古文學的垂直繼承。其實隱地的詩兼有兩種傳統的特色,而特別令人吃驚的是,他還從古代的「非中國」的傳統中受到一種對角線的傳承。有時他通過「微觀」和後現代的主題,好像自己已變成古代聖經中的先知或希臘的預言家,來勇敢地批評社會趨勢,警告台灣,也警告全世界,並提醒人們要注意唯物主義與以技術為主的社會制度所將帶來的威脅,以及一些違反人性的事情。
這樣看來,隱地寫詩正好符合T.S.Eliot的那句名言──他曾說,凡是「二十五歲以上」的詩人都必須發展一種「對歷史的意識」。這種意識要求詩人「在寫作時不單對自己身處的世代瞭如指掌,並對從荷馬以來全部歐洲文學──包括自己國家全部的文學──都有一種與之同時存在的感覺,因而也形成一種似乎同時的世界觀。」中國詩人一向特別善於把東西方的文學經過徹底了解之後,再融合一塊,結果總能創造出廣泛富有歷史意識的作品。我認為影響到隱地的西方作家之一可能就是Eliot。我想到隱地的這首〈燒心天〉:
三月
屬於春光奏鳴曲的三月
陰雨綿綿透著濕冷
一季粉紅杜鵑的春
被酷冬和魔夏夾殺吃掉
詩中描寫台灣一個極其悶熱的夏天。在隱地的詩世界裡,冬夏兩季彷彿也能象徵一國的狂熱政治情況。關於這點,Eliot的〈荒原〉詩中也有相似的開頭:
四月是最殘酷的一月,生產
丁香從死了的土地長出來,混合
記憶與欲望,攪拌
鈍根和春雨
……我們停在一列柱子邊,
在陽光下繼續走,進入了Hofgarten,
喝了咖啡,談了一個小時的話。
這裡Eliot和隱地一樣,也把季節擬人化了。同時詩人描述了情緒上和氣候上的不安,正為了他那首名作的意境打基礎。隱地在〈燒心天〉裡也用這一類的詞語來形容近代台灣社會和氣候的騷亂,〈燒心天〉的意境也可算是隱地詩中背後潛在的文本。
〈荒原〉的這幾行詩也令人想起隱地對咖啡的熱情。熟悉隱地的散文和詩歌的讀者都知道,咖啡是他作品中重現的主題,如〈一個喝著咖啡的人〉、〈在雲端喝咖啡〉與《愛喝咖啡的人》中特別明顯。
許多隱地的詩不但是文學作品,也是圖畫。〈一個喝著咖啡的人〉中的人物似乎是靜止的,像一幅畫裡的人物一樣。詩人命令時間停頓,把詩中的景象比成一張相片。而在這一幅圖相裡頭還藏有另一幅圖相,那就是掛在牆壁上的費雯麗之照。費雯麗的相片,猶如活人一般,「在牆上微笑」。同時,那喝著咖啡的人與那相片一般,完全不動,而且似乎在時空中凍住了。也可以說,在這首詩中,活著的人和凍結的靜物兩相混合,於是整首詩就像是靜物寫生的藝術作品。連那詩的題目,〈一個喝著咖啡的人〉,也單刀直入地指出人物與咖啡這兩個重要意象,明白題示出一幅圖畫的主題。
另外,〈穿桃紅襯衫的男子〉那首詩也有這樣一個意象顯明的題目。這首詩談到孤獨和變老的主題,也就是隱地詩中最重要的主題。詩中的男主角在前世曾是Eliot詩中那個叫J. Alfred Prufrock的人物。J. Alfred Prufrock變老的時候問道:「我要從後往前梳頭髮嗎?我敢吃桃嗎?」有趣的是,隱地在〈髮〉和〈馬〉那兩首詩也討論了這其中的第一個問題。而關於第二個問題──老人是否應該吃水果──則在〈穿桃紅襯衫的男子〉中可以找到答案:
吃蘋果的時候咬到了自己的嘴唇
他每天的生活已經變得沒有什麼意義……
一天裡唯一讓他記得的是
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老人敢吃水果,但是吃了只證實他殘酷生活中的痛苦。在這首後現代詩裡,詩人完全擺脫了Eliot詩中的浪漫詩詞,反而簡明直接地描述人生的寂寞和失望。
在此我必須強調的是,隱地的詩與近代的美國詩歌有著很密切的關係。隱地是從他自己的視角寫出他所關心的主題,而這些主題也正是近代西方詩歌時常涉及的。例如,〈池邊〉一首討論看不見的事物怎麼樣能躲在看得見的事物的後面。在人生中常常因為事情不明顯,人人不會去理會它,也不會去欣賞它:
曲線隱藏在衣服裡……
春天隱藏在圖畫裡……
影子隱藏在鏡子裡……
……
死亡隱藏在生長裡……
文法上,這首詩顯然是現代詩,但是它的形式更像古詩的平行結構。平行結構並非來自西方文學,而是中國傳統文學的一種遺產。諸如,「看得見」對「看不見」,「長官」對「下屬」一類的對立觀念在東方文化思想上是耳熟能詳的,但在隱地詩中,這種對立觀念卻得到了一種全新的處理。因此,他的詩在傳承和哲學上明顯帶有中國色彩。
有趣的是,隱地寫〈池邊〉的那年,那位曾獲多次詩獎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Kenneth Koch也寫了一首〈一部火車能遮掩另一部〉:
在一首詩中,一行能遮掩另一行,
就像在平交道口,一部火車能遮掩另一部火車……
一個願望能遮掩另一個願望。一個人的名聲能遮掩
另一個人的名聲。一隻狗能遮掩另一隻狗,
所以你在草坪上躲過了第一隻也不一定安全,
一棵丁香樹能遮掩另一棵,但仍有許多丁香……
Koch的詩像莎士比亞的獨白一般,與〈池邊〉一詩比起來,顯得漫長而複雜。不過Koch詩中的意旨和採用的語言和隱地的詩很像:意思都是在勸讀者清醒一些,特別是讀詩的時候要仔細精讀,因為很多真理都是難以捉摸的。所以,這兩位詩人就這樣在地球的兩端同時寫出兩首主題相似的詩,雖然他們各從各的文化視角,各依各的形式。
此外,隱地還用一個更直接的方式與世界性的讀者對話。他一再地表示,他很擔心在現代唯物主義的衝激之下,人的本心是否還能繼續生存。在他最新的一本詩集中,他曾寫道:「……寫詩,是我對俗務纏身的反抗」(第二頁)。在〈摩天大廈〉一詩中,他提出警告說,高大的建築物常常造成人與人之間的隔離,也能使人疏遠,因為只有富有的人才能住進去,貧窮的人永遠在外頭。此外,〈我的後半生〉一詩描繪那些疊成小山的瑣物瑣事對詩人本身心理和身體健康的許多不良的影響。在〈再生詩〉裡,詩人則完全拒絕使用大家正在流行的現代用具:
不要用大哥大呼喊我
不要用傳真機思念我
不要用影印機閱讀我
也不要用電話尋找我
在今日的世界裡,技術不斷地積累著,而每天的生活也變得越來越忙碌了。關於這個現象,隱地好像已看出了最終不可避免的世界大崩潰。
很奇妙的是,正巧在隱地從赫爾辛基飛回台北(見〈在雲端喝咖啡〉)之後三年,在美國發生了九一一大禍,以致於隱地當時寄給我許多有關本書的資料也遭到延緩,因而來了一場虛驚。要能透視這種風險,我看也只有先知和詩人才能預見。
近代的美國詩人Donald Hall曾寫過一首叫〈預言〉的詩,詩中他曾像隱地一樣,為現代的俗物逐日增多而感到擔心。他還批評現代的流行文化太過於瑣碎:
我拒絕日本式熏蠔,以及人不澆水就會死的菊花,還有在家裡推銷的塑膠碗,麥當勞叔叔,Karposi's sarcoma,泰姬瑪哈陵,戴電子項鏈的牛……
我拒絕門廳一角的陰影
在那裡一個名叫傅莉或者裴菲的人,對著比爾或者馬克說道:
平常下午最方便,不過也說不定。
如此說來,Hall跟隱地一樣「對俗務纏身的反抗」。這種反抗,全球各地最有成就的詩人都很關心。
我認為隱地的警告成功地反映出了寫作最基本的目的,但他的目的並非在預言世界末日,而是在(寫)詩的慰藉中來逃離現代生活的壓力。我推測他在自我打造的城市中尋找的「詩歌舖」也就是這種藉由寫詩所帶來的平安。當詩人在〈靜畫〉一詩裡走入一幅靜物畫時,他正是在時空裡找到了一個安靜而適合禪思的所在。我想這樣做也是透過寫詩來得到安慰。其實,在隱地詩的境界裡,最平靜的詩意也沉澱在每一杯咖啡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