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阿盛成立九年的「寫作私淑班」,是台灣第一個現代文學私塾,讓有興趣寫作的朋友有學習的場域。而今十七位寫作新銳,選出二十八篇文學獎得獎作品,有散文有小說,親近這些初試啼聲的作品,你會覺得文學其實離你不遠!
對照集
讀《夏天踮起腳尖來》的一種方法
●王盛弘
〈虛構海洋〉由黯夜裡洗衣槽傳來的攪拌聲,而觸發想像,漫溢,終於一整座無有涯岸的海洋奔騰前來,十七歲初次面見海洋的驚艷,十九歲時與死亡的交臂,那些久遠的記憶,一一受到召喚,重回現場;〈前所未聞的歌〉尾隨一個旅行團,行走於島嶼諸多角落,卑微的生命、偉岸的心靈,鏡頭忽遠以捕捉人與自然平和共處的氛圍,忽近以特寫笑容知足、眼神虔敬,映現出對土地的熱愛。兩篇文章都著墨於聲籟,前者在乾燥的城市裡虛構海洋,任孤獨的心靈坐大,終於足以涵容整座宇宙;後者走出書房,眼見耳聞為憑,內心最後充實了不曾預期的感動。
〈奴囈〉敞開心靈的熱帶叢林,任好花與敗草滋長,參天巨木和居於陰隰的蘚、蕨爭勝,林間有音響窸窣,不是蛇不是鳥雀不是水流甚至不是人言,側耳傾聽,乃知是一菸奴的囈語;〈嗑瓜子〉為向二十世紀三○年代周作人式雜文致敬的小品,由嗑瓜子、喫零食之微,而企圖直指人性的虛弱,目的在以小寓大。兩文並置,前者情緒洶湧,渲染濃稠,意象崢嶸,每多出之以新穎的譬喻和有感而發,後者清白透明,下筆自制如清教徒;不管反面現身說法或正面議論,都指向同一個標的:癮蠱種上心田,麻煩自找。
〈血漬的封印〉,由目睹都會裡賣彩券婦人的宿命,遙想童年玩伴臭頭章,敘述者右腳有疾的命運交織其中,愛國獎券、大家樂、捷運,諸多時代符碼如光影於一逝不返的長河裡搖晃;〈倥青天〉以六○年代的台灣農村為背景,人在天幕下過日子,如同犁在大地上刨掘,敘述者出之以童稚目光,孩童式的疑惑,卻是對天地不仁的深沉詰問。兩文主角都為智障者,臭頭章與倥青天,兩人都短命,一死於被殺,一歿於天災,面對無告的命運,以死作為超脫的手段,不堪的結局反襯的其實是作者的悲憫。〈倥〉文並以「青天倥倥,不解人間事,這樣也好;人間事由人自己去解決,不勞倥倥的青天,這樣也好」,對老天提出抗議,對宿命論提出質疑,肯定了人的尊嚴與力量。
〈赭紅的記憶〉裡,赭紅的是紮在阿嬤自前清就留下的髮髻上的髮帶,也是阿嬤過世後刻上福壽兩字的棺槨,前者自是「江夏堂」的圖騰,後者則不免預言了一整個家族的星散,全文莊嚴、凝重;〈蓮花瓦厝〉素筆寫「埤心庄」大瓦厝,家族的聚散隱約成了台北市的發展縮影,格局開闊,當小厝將拆,父親要計程車司機繞遠路回返探望,因為那是四十年前父親和他的父親回家的必經之路,文字謙遜,情感蘊藉,讀來有餘韻。兩文都有一座大瓦厝,大瓦厝是同姓家族的精神依歸,然而第三波革命以來,生活型態劇變,若不要祖厝淪為蛛網纏結如江夏堂,是否就該學埤心庄「借屍還魂」於摩登街巷之間?
故鄉是文學創作,尤其散文創作的母題。許多創作者自此出發,終身迴轉反顧,都在此地打轉;許多創作者自此出發,四海冶遊,而終於也將回歸,再度落筆於此。〈裁一緞碧華〉、〈遇見一條時光小河〉、〈孝坊腳豐年祭〉三文,都有市井叫賣、孩童喧擾,逐漸老去的陽光斜斜照進小巷,地面上幾隻打鬧的影子在一跳一躍,然後,先逸出現實的是聲音,接著跳躍漸漸靜止成為定格,緩緩地變稀薄,終於蒸發無蹤影,只留下幾道蕭條的風息在來來去去。〈裁〉文寫「布市場」碧華街,音響紛陳、顏色交錯,敘述者在逐漸長成,街景在日漸萎靡,一條街就是台灣紡織業的興衰史;〈一〉文寫已經拆去的中華商場的童年,時光如小河流去,小河蜿蜒如蛇的形象,呼應了中華商場的長條形建築,更直接地與商場側旁火車的外形可以相替換,而火車常作為時光悠悠的象徵,是言盡於此的一個刪節號;〈孝〉文穿過這一家前庭,走進那一家後院,家庭攝影一般地檢選了片片段段,幽默、逗趣,孩童觀點充滿其間,是鮮活的庶民生活紀錄。
〈從馬甲到肚兜〉合該與〈壽山公園〉相提並論,前者是女性作者兼女性書寫,後者是男性作者兼男性書寫。前者戮力於庶民史,剪影於一件單薄的貼身衣物,敷陳出一段女性簡史;後者著眼於大歷史,平民百姓只是大時代的註腳。在這樣相異架構下的時代男女,卻有著相似的面貌,即男性畏縮、猥瑣,而女性強悍、堅韌,蜻蜓夫婦或螳螂夫妻一般。如〈從〉文中三代女性都善於裝扮自己,但非僅止於為悅己者容,而是像樊梨花武裝應戰,有著生擒男人的自信,相對而言,男性則眉眼模糊,甚至出外打拼而多時未返家的男人,心中的愧疚還要因臆測到自己的女人與人有苟且之事,才覺釋然;〈壽〉文中則有祖母抱怨已逝的祖父「沒路用」,母親也抱怨父親「沒路用」,這些男人都迷迷糊糊、躲躲藏藏,無法贏取自己的女人的敬重。
不好惹的女人真不少,這裡有二例:〈牙科病患的幻想〉、〈算帳〉,前文幽默與綺情並陳,一弛一張,交互暈渲成詭祕的節奏,女患者既要提防牙醫騷擾,卻又生出許多私密想像;後文文從字順,理直而氣壯,遭襲?遭竊?遭騷擾?算盤一撥,有朝一日總要一併算回來,男人啊,你占不到任何便宜的。我動你念頭,但看你定力如何?這是〈牙〉文:你動我主意,這可不行,小心我拿磚頭書砸你,這是〈算〉文。進可攻、退也可以攻,進也攻、退也攻,女人行走江湖,不宜再在之前加個「小」字。
艷陽天、游泳池、迷你裙、冰淇淋,蟬的嘶鳴、鳳凰花的招搖,對島上多數人來說,夏天裡的記憶,不會少的,還有聯考;長期的求學,彷彿鯉的自我跳躍訓練,就為了順利通過龍門這一關,〈夏天踮起腳尖來〉與〈期待來夏〉都把目光聚焦於此,因為大考將至,而必須降低休閒欲望,過著讀書、吃飯、作白日夢的機械生活。前文寫一名十七歲女學生的日常,瑣碎但有趣,清新、活潑,一個伶俐、天真的少女形象畢現筆下;後文則再現重考生活,以「倒數計時」謀篇,天數越來越少,段落越來越短,聲腔越來越急迫而無暇他顧,模擬了高四生越來越高張的焦慮。(許多年後,當我們圍坐,或以電話以電子郵件,回憶起這個夏天藏身窗後,踮起腳尖探首探腦而遲遲輪不到他現身的季節,我們當會想起,戰鼓鼕鼕在遠方悶響,有伊拉克小男孩名喚阿里失去雙臂、然而拒赴美國就醫,我們當會想起,捷運車廂裡所有人以口罩遮掩口鼻如忍者只露出一雙眼,烽煙與疫癘在天外也在身邊燃燒。我們還會想起的,還有圍坐在中和將就居,論長評短,各抒己見,終於把書題名為「夏天踮起腳尖來」。)
通過大考,學長姐總是告訴新鮮人,大學裡必休學分有三個:課業、社團、愛情,〈滴漏十九歲〉絮絮談的,是第三個學分,「盡情奔跑草原」的虎斑貓和「無限飛翔高空」的燕子,有了一個夏天的交集,輕如藍天裡跡近透明的白雲,微酸微甜,和淡淡的感傷,青春不像沙漏可以倒著放重來無數次,而像以濾紙煮咖啡,總有再也滴不出咖啡而注定被換掉的時候。
〈漫步走過那綠野〉自女校裡的同性情誼描敘起,愛情路上分道不揚鑣,鍾情的對象性別雖然相異,而仍能夠得意共享、失意共嚐;〈土撥鼠私語〉是寫給同性友人的多情書,纖巧、敏感,以喁喁私語為掩護,其實是對命運的叩問,對情愛履歷的顧後瞻前。兩文對照,則凸顯出「熱眼旁觀/現身說法」及世代差異,當後文自我信心喊話、自我心理建設,並對同族群說出「努力和別人一樣或努力和別人不一樣,都一樣累,都一樣當不成自己」時,前文已干戈放下,硝煙止息,躋身性別跨界的嘉年華,直說一句:「我一點都不惆悵,不改變看妳的眼光。」不過,一遇到情愛,不管所愛性別為何,都不免無主失措。
〈記憶種在土地上〉和〈土撥鼠私語〉都寫人性中隱微難測,而且私密的感受,但都借來自然科學的知識,以知性的骨架撐起感性抒情的血肉,後文以聖嬰現象發軔,渾沌理論、土撥鼠節都有了人文隱喻,前文則大量穿插以植物為對象的實驗室報告,用植物比喻由鄉下北上十年的三段心情轉折,初具科際整合的意圖。
〈迷藏〉回溯五歲時一場隱匿與尋覓的遊戲,姊姊羞怯,妹妹古靈精怪,姊姊顧全大局,妹妹任性刁鑽,是從背面應證手足情深的作品,一場妹妹不甘老是接收姊姊的舊衣,而偷穿姊姊的新裳,既寫出了妹妹不甘依循姊姊的舊路成長,又希冀能有姊姊在前引路的矛盾心結。相較之下,〈錦湖蜜世界〉從正面敘說異性姊妹勝於手足,主線寫同性情誼,側線寫錦湖瓜果蜜世界,並由側線反哺主線,全文直書胸臆,不刻意經營隱喻和象徵,然而細節如蛛網羅結,自自然然地將主線支線綰結在一起,而使得形而下的人物有了形而上的指涉。
〈前線〉、〈寂寞荒涼地〉,作者一為軍官一為警察。本地文學創作者,有軍校背景的不少,而警察不多。兩篇都以任事的任務和環境入文,前者向外觀照,深沉的黑夜裡,敘述者一方面盤算翌日行程,同時瞻顧身處於金門孤島的種種,多半集中於任務,跑步、射擊練習、構築工事、夜行軍等,一一在筆下現形,準確宛如工筆,行文則俐落知所節制,正氣凜然。後文向內求索,寫在某海邊基地執勤的生活,文章從接到派令、起程上任著筆,個人化、獨一無二的狀物狀情的意象充盈全文,敘述舒緩如詩,擅長氣氛渲染,如大霧湧至,山嵐與流水飛蕩,好寫意;而鬼魅和魍魎飄忽中,掩不住浪漫的本質;本文不拘一格,自成一派,作者的後續發展值得注意。
〈遊牧者〉寫離家、逐工事而居的勞動的身影,他們來自貧瘠的鄉下、山上、海外,齊聚到繁華的都會,滴下額上身上的汗水,換取一家子的溫飽;〈福全伯的春天〉則觸探到了年長者退休後的生涯規劃:退役後的福全伯,一時丟了魂似地,直到有一天,自願加入社區義勇隊,生活起居重新有了規律,半輩子所學也有可以發揮處,同時成全了小我與大我。兩文主題都莊嚴,前文為社會底層階級發言,後文彰顯了老人問題;兩文合觀,勞動力的分配問題浮上檯面。……〈芝麻不開門〉裡同樣有位老人家,父親:日漸耳背的父親無法和女兒正確無誤地溝通,女兒由初始的耐心,逐漸覺得不耐煩,最後,終於還是接受了現狀,調整自己的態度,並且以無盡的耐心,等候「芝麻開門」。女兒心情既著急又知急不得,真情流露處,不能不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