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鉛華歸少作,摒除絲竹入中年。~清‧黃仲則
許久以來,我一直想寫一些有關人到中年的生活感想,我想寫一本類似《四十自述》性質的書(當然絕無意和胡適比美),藉此寫出自己步入中年的心境和對生活的反省。步入中年是一種神祕,也是一種詭異,心中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奧妙感覺,是悲哀,還是快樂,有時還真難分辨出來。我很想努力去釐清這種情緒,誠實地去過健康的生活,然後告訴自己:我活得比以前快樂。
二○○一年的年初,我還在旅法期間之時,曾和隱地先生談到上述的寫作構想,預期於隔年整個寫好之後交由爾雅出版。隱地先生立即欣然應允並依我要求慨然預付二十萬元稿費,適時舒解了我當時的經濟困窘,這樁人情至今仍時時縈繞心頭,當然,這中間除了人情,還兼含了誠摯的友誼。
因此,收集在這本書裡頭的文章大約都是我近兩三年來的寫作成果,我首先試著寫些我當下在法國的讀書心得和生活感想,然後回頭寫到十幾年前旅居愛爾蘭時值得記憶的生活點滴,這些記憶都和讀書及買書等經驗有關,簡單講,都是文學經驗的感懷記錄。我向來愛讀文學,同時喜歡鼓勵朋友和學生要多讀書,特別是閱讀精彩好看的文學作品,我的論調是,表面看讀文學未必有用,因為讀文學並不能為你謀取錢財,也不能幫你解決人生實際問題,但從反面角度看,讀文學卻是最為有用,那樣的用處是無形的,因為好的文學作品會教導我們用更真確的眼光去看有關人生的事實,多少可以撫慰我們人生的痛苦,增長我們看人和事的識見,繼而拓寬我們的人生視野,然後建立對生活的信心。我要不斷強調的一點是,好的文學不但帶給我們快樂和安慰,同時也帶給我們自信和喜悅,事實上,這也正是我在本書中所要宣揚的基調。
從一九七五到一九七八年之間我曾就讀於文化大學的藝術研究所戲劇組,當時有兩位師長至今仍令我懷念不已:姚一葦和俞大綱兩位教授。〈謝謝你,伊歐涅斯柯〉一文即是基於懷念這兩位師長的心情之下所寫成,隔了二十幾年之後去看這段經驗,如今回想起來,三年的華岡生涯實在算得上是一段令人永難忘懷的金色歲月,那是一連串心胸充滿熾烈熱情和狂放想法的美麗日子:讀書、爭辯、彈吉他唱歌、看電影、譯電影書和寫電影文章,還有結交許多愛好電影的朋友,我們從來不會去注意政治和社會,現在回頭看,當時雖說年輕不成熟,甚至輕佻,卻渾身充滿如今再怎麼樣也無法喚回的熱情,那彷彿像是另一個世界,這樣的美好經驗以後再也沒有過。呵,華岡的日子!我遂想起W.B.葉慈的著名詩句:
Though leaves are many, the root is one;
Through all the lying days of my youth
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 in the sun;
Now I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
(葉子無數,根只有一個,
我走過我年輕時代的晃蕩歲月,
我在陽光中搖撼著我的樹葉和花朵,
如今我要凋謝了,然後走進真實。)
有時候,一首老歌或是一本舊書,經常會在不經意中喚起我們對過往某段美好時光的回憶而陷入強烈感傷情緒。有一天,我偶然在已經有三十幾年歷史的書櫥裡抽出兩本書頁已經泛黃的舊書,都是小說,分別是《飄》和《基度山恩仇記》,都是我讀初中時代愛讀的讀物,這裡頭充滿著許多舊日難忘的美麗記憶,我遂寫下〈我的初戀情人林美麗〉和〈母親的書〉這兩篇文章,先後在聯合副刊發表。雖然都是久遠的往事,記憶卻是鮮明的,有些朋友讀到這兩篇文章時,都取笑我挺會編造故事,他們不相信我所寫的內容,我只能強調說,關於林美麗,除了名字是假的之外,其餘都是真的,特別是我知道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之時,更決定把這段記憶寫下來。至於我母親的故事,有關她的淒涼悲苦命運,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她那一代的女人很多都是這樣子在生活的,只是我們今天淡忘罷了。事實上,寫我母親的這篇文章,坦白說我已在心中默默寫了三十年之久,那是我心頭永遠的痛楚,我如今終於把這股長年的隱痛揭開,也只不過為了抒發我對她無止盡的懷念罷了。
另外,本書也收錄了我近時所寫較長的三篇文章,第一篇〈當我垂死時〉是一篇談論死亡之藝術的論文,我多年前曾寫過類似這樣的文章,這篇可看成是我在這方面觀念的擴大和延伸。長久以來,我在托爾斯泰和湯瑪斯‧曼等人的小說作品中已經讀過許多有關這方面問題的精彩描寫,也讀過弗洛依德和榮格的心理學,他們有許多篇幅也都談論到這方面的問題,甚至也讀到《西藏生死書》和《西藏度亡經》這類宗教書籍,然而我覺得這兩本書在探索生死問題上所抒發的觀念實在相當粗淺,也顯得很狹隘,遠遠比不上文學作家如托爾斯泰或杜思妥也夫斯基那樣深刻和發人深省。
總之,我對死亡問題的困惑長久以來未嘗一日解除,看樣子此一困惑在有生之年必無解決之可能,湯瑪斯‧曼在《魔山》中已清楚說明了這個問題的神祕性。然而,我仍想努力嘗試在這個問題上面做無止盡的探索,我從而轉向比較務實的方向,我不斷探詢「好死」在觀念上和技術上的可行性,只是這個問題牽涉的範圍太廣,至少包括了哲學、宗教和醫學的領域,可惜我在這些方面的知識相當有限,談論的觸角遂很受侷限,不過我最起碼指出了未來「安樂死」走向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我們不必期待達到《格列佛遊記》和《美麗新世界》兩書中所描寫那種「視死如歸」的境界,但以現階段的醫學和倫理水平看,「安樂死」遲早勢在必行。我在寫這篇文章時尚未讀到美國著名歷史學者彼得‧蓋伊教授所著《弗洛依德傳》一書,後來讀了之後才知道,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弗洛依德避居倫敦時,在末期癌症煎熬之下最後是如何以安樂死方式離開這個世界,真要教人佩服欽羨,這多少帶有一點英雄主義作風,固然談不上如何壯烈,卻相當的具有尊嚴和風格,大師不但清晰明瞭掌握了自己的一生,最後也坦蕩無悔掌握了自己的死亡。可嘆直到今日願意嚴肅認真看待這個問題的人並不多,我們總錯誤以為,死亡的事情永遠事不關己,果真如此嗎?
第二篇長文「偵探推理小說答客問」是我近年來讀西方偵探推理小說的心得總結,從愛倫坡、福爾摩斯、克莉絲蒂到高羅佩,但這中間最大的心得則是讀比利時作家西默農以法文寫作的偵探作品,特別是他所塑造馬戈探長一角令人印象至為深刻。我在旅法期間有一陣子幾乎每天都在讀他的小說,樂此不疲,得到相當大的閱讀樂趣。後來回國之後把原來用法文寫成的筆記整理成這篇「答客問」的訪問形式,發表在二○○三年三月號的《推理》雜誌上,恰巧就在此時木馬文化出版公司開始陸續出版西默農的中文譯本,我很高興能為他們撰寫導讀工作,因為我很樂意把這位偵探大師的作品推薦給國內讀者,因此,收集在本書的除了這篇「答客問」之外,還包括另一篇為木馬文化所寫的導讀,曾事先發表在聯合副刊。
第三篇長文〈大宗教裁判官及其他〉一文可算是我多年來反覆讀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心得報告,我強調「反覆」兩個字的意思是,杜思妥也夫斯基總是有魅力去吸引人不斷讀他,每隔一段時間重新去讀他,總覺樂趣無窮,特別是像《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樣的小說,不但內容豐富,寫作技巧和風格更是引人入勝,整體而言,這本小說是通俗的、宗教的、心理學的、倫理學的、哲學的、社會學的……幾乎包含了人生事務的各個層次,真可謂是上乘的偉大文學作品。這篇論文曾於二○○三年十月在政治大學俄文系所舉辦的俄國文學國際研討會上發表宣讀,特予誌之。
最後,我要再一次感謝隱地先生對於出版這本書的贊助和支持,沒有他的熱心幫忙,我不會寫出這些東西。
二○○三年歲末於台中逢甲大學外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