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一年長詩《漂木》出版後,似乎利空出盡,約有半年時間未曾提筆,詩田荒蕪,顆粒無收,有人論及《漂木》時都會說一句:「這是洛夫的封刀之作」。的確我自己也有那麼一些怠倦感,其實很久前我就寫過一首〈戒詩〉的詩,說什麼「戒飲露食花之貪/戒水中捉月之嗔/戒臨流悲歎之痴/戒舉拓唱大江東去之狂/戒攬鏡對自己冷笑/戒望著天空隨風而去的紙鳶發怔/尤須戒讀報時扼腕頓足之種種」,然後呢?
然後衣帶漸緊
然後血壓升高
然後將一身痴肥塞滿藤椅
在陽台上揮扇喝茶
斥群雀聒噪……
前數行要戒的都是一個古典詩人的浪漫情懷,這也說明當年我有不屑做一個自命風流,詩人意識特強的人的自覺,最後幾行甚至有點自嘲自謔的味道。寫詩猶如抽大菸,要戒何其難哉;近年來人在海外,寂寞與安靜同一含義,雪樓是我無限的時空,也是唯一的天地,無詩無酒之時只有讀書寫字,但久而久之,心靈的空隙不知不覺又有新芽冒出,於是休耕一段時間後,詩心不免蠢蠢欲動,自覺人老寶刀尚未生銹,猶可一試鋒芒。
重新出發時,這才發現創作力大不如前,甚至以為寫詩數十年,足跨兩個世紀,要寫的題材都已寫盡,但細想其實不然,詩與生命等值,詩與生活同質,只要生命一日猶在,詩火便一日不熄。年輕時詩思豐沛而機敏,創作企圖很大,經常寫一些橫跨時空,穿越歷史,表現大題材的作品,如〈石室之死亡〉、〈長恨歌〉之類,到了晚年,雖創作力衰退,但因技巧成熟,寫來更加得心應手,〈漂木〉這樣的大製作完成後寫的一些小詩,都是從日常生活中信手拈來。此外,近年來我寫了不少記遊詩,每年中秋前後我都會應邀去中國大陸開會講詩,旅遊訪友,足跡遍及大江南北,攬勝於名山大川之間,穿行於歷史神話之中,豈能無詩,例如二○○二年暢遊南京,便有〈秦淮河詩抄〉四首,二○○四年遊江南,便有寫揚州、無錫、杭州等地的四首詩,其間遊蘇州時曾有緣在極負盛名的寒山寺住了三天,事後寫了一首〈夜宿寒山寺〉,有詩評家認為這是一首不錯的禪詩。在寒山寺那幾天不但喫膩了素食,還有二事值得一書:一是為該寺附設的禪學院一群年輕和尚上課,講了一堂禪詩。一登上講堂,我突然發現一百多顆光亮而靦腆的頭臚仰起來看我,這是一道特殊的風景,看得我一臉錯諤。二是在住持秋爽和尚的堅邀下,我以我拿手的行書筆法為寒山寺寫了一幅張繼的〈楓橋夜泊〉,不久後刻在一塊大石碑上,很神氣地並立於歷代書法名家如文徵明、蘇東坡、黃庭堅、林散之、沙孟海、啟功等刻碑之林。朋友遊寒山寺都會在我的書法碑前拍照留念,還不忘寄我一幀。今年四月我趁去蘇州開會之便重遊寒山寺,才有機會親睹此碑。這樣的詩碑,我在大陸共有四塊,分別豎立於河南開封、湖南張家界、常德,和蘇州寒山寺,兩塊寫的是古人的詩,兩塊寫的是我自己的現代詩。
這個集子中有幾首題材異常,逸出我既定風格的作品,例如〈大悲咒〉,乃以我個人詩性語言把佛教為消災怯難而誦詩的,有音無義,從梵文音譯過來的大悲咒,寫成一篇似咒也像詩的東西。記得當時在聯副發表時,曾獲得不少掌聲,但也收到一兩封來自寺院的抗議信。還有〈蒼蠅〉,是一首未採用任何暗喻與象徵手法的敘事詩,當然也不是平鋪直敘的散文化,而仍有我獨特的詩法,事後我還為這首詩寫了篇解讀的文章(見附錄)。其次,另有幾首近乎後現代主義的詩:〈異域〉與〈汽車後視鏡裡所見〉,前者寫我在異國生活的體驗,後者則寫透過詩眼所見到的現代人生。汽車後視鏡是一個觀察社會眾生相的特殊窗口,透過它我們看到一切在後退,後退的是現實人生,而前進的反而是人的慾望,包括色慾和貪婪,鏡中反映的是現代都市的腐敗,現代文化的墮落。
作為書名的〈背向大海〉是一首長達一百四十行的禪詩,《漂木》問世後的另一首長詩,寫我在二○○五年深秋應愚溪之邀寄宿花蓮和南寺那幾天,清晨黃昏,背向大海,面對寺院時的心靈感應。每天在濤聲與鐘磬木魚的交響中,看到落日從我的背後冉冉下沉。每一個海浪都使我心驚激動,而落日餘暉的微溫又讓我安靜下來,和南寺的誦經之聲沉澱出一片亙古的寧靜,與背後大海無休無止的騷動,在我內心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一種失去時空感的永恆,也是一種物我兩忘的美,和物我都不存在的空,這,也許就是詩與禪的妙悟境界。
二○○七年六月初於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