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散文家周芬玲專文為序。
★精心選收鍾怡雯48篇佳作,篇篇精彩動人。
精選當代散文名家鍾怡雯的48篇文章,以日常中不起眼的生活周遭事物為書寫素材,發掘隱匿於平淡事情的理趣,充分展現了其散文的語言魅力,以及驚人的創造力。
名詩人余光中評:
鍾怡雯的語言之美兼具流暢與細緻,筆路由實入虛,從經驗中煉出哲學,她擁有金聖嘆所謂的才子獨具之慧眼靈心,能從極微處去觀照婆娑世界;靈眼明察,又能夠靈手捕捉,以詩的象喻生動地刻劃顯現。
她的藝術像回力球一樣,不斷在虛實之間來回反彈,倒真能入於詭異,引起驚悚。值得注意的是,她的獨創往往在於刷新觀點。
名散文家周芬伶評:
鍾怡雯的文體交揉著現代與古典,現代如莒哈絲、蘇童的實驗精神,古典如魏晉人的瀟散不在名教之中,服食丹藥愛談玄虛則有何晏、劉伶、阮籍之風,筆法形影神問答如五柳先生。
內文試閱
輯一 河 宴
離開島嶼,我唯一帶走的,
便是那幾瓶相思子。
閒時把玩,昔日便又一顆一顆的凝聚。
所以我常想,
也許我並沒有完全失去那座島嶼。
島嶼紀事
我已經失去了那座島嶼。
再回去的人臉上都寫滿失樂園的悵惘與迷思。據說文明的浪潮淘盡了原始的記憶,綠林山川早已成為歷史的古蹟。時光鄉愁的患者啊!只好捧著破碎的碧琉璃,無奈而失望的回到現實的世界裡。
有時候,我又覺得並沒有完全失去那一座島嶼。因為我把那塊未琢的碧玉藏在記憶的百寶箱裡,時空的銹痕侵蝕不了它。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取出把玩,仔細欣賞,看每一道原始的線條、每一個稜角、每一處凹凸的痕?,感覺它的溫潤輕細。
島嶼躺在南中國溫柔的搖籃裡。那年舉家南遷,適我啟蒙。於是在那塊神祕而瑰麗的土地上,海風輕拂的小山崗,那間只有兩排教室的小學,便成了啟我蒙智的母親。
學校的詳細位置已不復記憶。只記得由外面看去是高高低低、深深淺淺、不透光的綠。那是比軒昂大漢還魁梧的朱槿;朱槿下是和我一般高的竹籬笆;竹籬笆下又蹲踞著茂盛的藍薑。纖細的爬籐鑽進隙縫、攀上竹籬笆,不停的往高處爬。在這片綠葉砌成的城堡,任誰也想不到裡面有一片紅得像火、豔得像血、耀眼灼目的相思林。
那個清晨,晨曦微顫、靜寂無聲。初見紅霞和相思子融成的一片氤氳,我蹲下,抓起一把紅豆莢在掌心摩挲,一時竟誤以為億萬顆紅星自天空墜落,又像是不小心掉落的一片焚霞。我想做這片相思林的主人,那我就可以隨時或躺或臥,在這銷骨的錦鍛紅雲中讓肉身溶解、靈魂昇華,想像自己是鳳凰,張開絢麗的翅膀向白雲深處翩飛。
週一的早晨照例是升旗典禮。整齊的隊伍肅立在相思林左邊的操場上。
國歌奏起,國旗飄升。課室屋簷下的麻雀飛進飛出,把一個個音符譜在國旗紅白相間的五線譜。
立正!稍息!簡短有力的喝令聲響。我趕快把手挪到背後,微張八字腳,校長一清喉嚨,先以一聲低咳過門,然後開始校務報告兼訓話。
童年的太陽有一張酡紅健康的臉,愉快的從柔軟的雲床爬起,掀開空白的霧帳,趁探險和我們見面之際,給天空換上繽紛的朝霞。
校長說到獎學金。剛好兩隻麻雀從他頭頂掠過,然後停在光禿的枝椏上,用細瘦的腳丫勾住樹枝。風踮起腳尖躡手躡腳走過,豆莢紛紛墜落,沙沙沙!還伴著麻雀的吱吱喳喳。校長推一推眼鏡架,繼續訓話。我瞥見左側一棵相思樹掛了好多爆裂的豆莢,黑色外皮下露出鮮明的紅豆;在晨光中搖搖欲墜。水靈靈的涼風不停穿梭,那些探頭探腦的紅孩兒便窸窸窣窣爭先恐後飛身而下,彷彿雜貨店的老闆撥弄算盤,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休息時間,我總愛在樹下徘徊,離開島嶼,我唯一帶走的,便是那幾瓶相思子。閒時把玩,昔日便又一顆一顆的凝聚。所以我常想,也許我並沒有完全失去那座島嶼。
相思林對面最末一間教室,是腳步踏入知識的殿堂,生命轉折的地方。一年級才十三人,與二年級共用一間。於是上起課來便帶著遊戲的興味。老師給二年級上課,會吩咐我們寫生字、背乘法表或抄書。可是我們卻像一群不安分的兔子。老師講古,我們也豎耳屏氣凝神傾聽;抄生字時總忍不住聊天;他們上乏味的數學,我就讓眼睛去追逐詭異變幻的雲、任思緒去放風箏。
我最喜歡教自然和美術,外號聖誕老人的李老師。他頂一頭既濃密又像鋼絲的頭髮,鼻子紅通通的,說起話來鼻音很重,嗡嗡嗡好似一群蒼蠅縈繞著他飛舞。
他教我們觀察綠豆如何抽芽,又指導我們種地瓜。圓兜兜的綠豆躺在雪白濕潤的棉花裡,不過一個上午便變胖變軟。然後小心翼翼伸出一隻雪白的腳穩住身子,彷彿是要確定這是一塊水源豐足的好地方。翌晨他們便神氣的往上抽長,爭先恐後張開綠滋滋的葉片迎向窗戶的朝陽,一點也不似昨日那般矜持。
學校後面有地瓜圃,清晨到山崗,我總會去探探那畦綠,屈指細數收穫的日子。暗紅肥碩的地瓜沉甸甸的捧在手上,比作業得了五顆星還要雀躍和興奮。
當美術課碰上陽光理直氣壯的上午,我常期盼李老師會縮一縮鼻子,壓一壓他蓬鬆的頭髮,用嗡嗡的聲音說:「我們出去寫生吧!」
寫生的時候我總愛在相思林下獨坐,面向教師宿舍和繽紛瑰麗的變葉木,靜靜的記錄藍天白雲。一連幾次都重複相同的景物之後,李老師詫異的問我:「妳怎麼每一次都畫天空?試試看畫相思林嘛!」
我靦腆的笑一笑,答不出來。
若時光可以重現,我會告訴他,其實每一張畫裡都隱藏著相思林變幻游移的陽光、葉濤和樹影;每一張作業都糅合了兩幅繁複的圖像。我還要透露一個小小的祕密:其實我愛的是綠蔭下、珍珠氈上、涼風徐徐的休閒和舒適。
有一次寫生完畢,老師告訴我們下星期要捏泥人。隔座的寶珍馬上湊過頭來壓低聲音問:「我家有好多黏土,妳要不要來看一看?」她滿月般的臉上兩隻小眼睛閃著懇切的光。我望著她缺了兩個門牙的嘴,不作聲。她又說:「中午,就中午來好不好?我家還有兩隻老虎貓,很肥,有這麼大。」她很認真的比劃著。我有點心動。可是萬一爸爸早來……「哎呀!一下子而已。我家就住在學校後面,不用兩分鐘就到啦!哪!就在那邊。」她往窗外一指。陽光下,又見濃密的朱槿葉兀自閃著油光。
上完最後兩堂數學課,天色突然轉暗,烏雲迅速移動。同學們陸續離開後,氣氛漸漸冷清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