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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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創達人有約】
秀實 以思想對抗平庸的時代
拒絕生命的變質,而直戳生命的本質
文◎劉曉頤 圖◎秀實提供
當代香港重要詩人秀實,現任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詩歌協會會長,《圓桌詩刊》主編。除了詩歌創作,也寫小說和詩論,著作豐碩,其人感情細膩、誠摯豁達,是一位與詩相融相生相依的男子。讀大學時開始寫詩,已超過四十年,未曾中斷,可見對於詩歌的非常執著,如在生活上找到一種附體,一種心靈的皈依。
「我不慕當世名利。也只有看淡名利才能夠持續對詩歌四十多年的追求。於我來說,寫詩是對生命的述說,是對生命的終身治療。生命的惡疾是不會馬上治癒的,或許是不可能治癒的。」秀實說。活在流動的城市裏,寬廣的心胸是必須的,從前他不喜歡別人叫他詩人,現在則徹底不同。「我和古往今來的所有詩人一樣,沒有身份的迷惑。自己身份的歸屬,留待日後文學史家給我考證。」
深受詩書世家薰陶
出身詩書世家,秀實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大學時在台灣讀台大中文系,後來又回到香港,目前因推廣詩歌,經常在港、中、台甚至東南亞各國各處跑。他的先祖為清朝三大家之一梁佩蘭,祖父為晚清舉人,父親則也是詩人。對秀實詩歌寫作影響最大的,正是他的香港名詩人父親,父親名梁學輝,號粲花,著有詩集《粲花館詩鈔》,畢生都在創作古體詩。秀實讀父親的作品長大,潛移默化。
「我有貧窮而快樂的童年。」秀實說。那是六十年代的香港,經濟蕭條,父親是中學教師,以微薄的資糧養活一家八口,但相當有風骨,從不開口求人,家中無米,便典當棉襖;無棉襖可典當時,父親只能拿出線裝書來,把玩再三,萬般不捨的才交到朝俸的手中。秀實除了文學陶養受父親影響,也傳承成了這身風骨,正直、厚道、擇善固執。從為人處事到詩歌創作,秀實都非常有自己的風格與堅持。
自小家庭教育讓他背誦了許多舊體詩,舊體詩和白話詩同時影響著我的創作。從舊體詩到白話詩的過渡階段,則是他在台灣大學中文系讀書的四年期間。台大中文系沒有現代文學的課程,但是校園裡白話詩創作的風氣很盛行,秀實一方面吸收了傳統詩歌的精粹,另一方面也對白話詩極其嚮往,並開始創作,廖咸浩、苦苓、羅智成、沈花末等都和他先後同期,而當時來自馬來亞的僑生中,也有不少新詩人。在這樣的氛圍下,他開始了新詩的寫作,迄今四十年不休止。
那是1972-1976年,正是台灣現代詩風起雲湧的時期。他有機會接觸到很多著名的台灣詩人,包括紀弦、余光中、葉珊、瘂弦、林泠、夏菁、洛夫、林亨泰、白萩、林煥彰等,當時最喜歡的是余光中和鄭愁予。《蓮的聯想》和《鄭愁予自選集》是他喜愛的新詩讀本。鄭愁予和余光中影響他早期作品很大,他認為這是寫作上良好的現象。鄭愁予當時有一首非常出名的詩〈錯誤〉,「噠噠的馬蹄聲」一直流行到現在,半世紀以來從不衰竭,這是非常罕見的一個新詩的現象。
「我那時寫詩所用的詞彙或是技法都有受鄭愁予的影響,某些地方甚至刻意模仿他。我覺得自己的路線是正確的。創作是通過思想和學養而進行。如果熟讀某位詩人的詩歌,筆下自然會有他的影子,無須刻意迴避。但喜歡一個詩人的作品,不單純是閱讀的,更會對其作品加以研究。文學史特別強調對大師的「追隨」,就是說從事文學創作,要跟隨大師的足跡前行,不能無中生有。」他說。
同時,秀實也強調,「但我們總有一天要走出大師的蔭蔽,這即詩人的「自覺」。從大師的足跡裡走出來,因個人學養及人生經歷,尋找到自己的寫作風格,這是一個過程。我能受余光中、鄭愁予等大詩人的啟發和影響,這是我的榮譽。我始於對大師的模仿,而終於建立了自己詩歌語言的風格。」
秀實還記得,他的第一首詩是在臺灣大學總圖書館寫的。那是個古老的閱讀空間,舊式的枱和桌燈,舊式的窗框外漆黯的天空,和遍地三月杜鵑花的四合庭園。圖書總館面對女生第五宿舍。在這樣青澀的歲月之下,情懷晃盪,乃寫下了第一首詩,是散文詩〈那晚上〉。
如今他回首,深感詩是詩人在述說生命,「個人寫作詩歌已有冗長的日子,不同階段對詩歌的領悟都有異,那是創作上的自覺或突破。早期詩歌只是一種感情的抒寫。後來挖掘漸深,體悟更切,現在才悟出詩是存在(或生存)意義的詮釋。詩乃詩人在述說其生命,而這種述說,因為已達生命的內核,乃具普遍共通的精神價值。」
創立圓桌詩社與婕詩派
秀實早期加入香港「焚風詩社」,2003年和朋友林浩光、陳葒創辦了「圓桌詩社」,到2007年,自己創辦了「香港詩歌協會」。《圓桌詩刊》到現在已出版至五十七期,為一民間詩刊,由民間詩人以集資方式出版,秀實主編,2009年開始,詩刊改由「香港詩歌協會」出版,被認為是目前香港編得最好、內容最豐富的詩刊,也是現在香港少數的純詩歌刊物。
2015年10月,秀實又成立「婕詩派」。成立契機是當時他在台南參加「福爾摩莎詩歌節」,八天的時間內,對詩歌做了一個很深刻的思考和反省,回顧了一直以來走過的道路,終於悟出這個詩派來,秀實說:「這是自詩歌本身的覺悟而誕生出來的一個詩派,並非巧立名目。與此同時,我也是通過感情上的際遇而尋找到這個詩派來。所以『婕詩派』是上天對我詩歌寫作上的眷顧,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孕育而成。」有關婕詩派的主張和作品,預計2018年出版的《婕詩派》詩集中會有詳細紀述。
「婕」是古代女官的名字。取名「婕詩派」有兩重意義:一是「重權」。詩為萬物命名,詩歌語言是經由詩人的思想(想象)來命名,思想可以變改很多事實,可以顛覆很多規條,詩人要把複雜的世相寫出來。二是「長句私語」。婕妤說的是一種私語,她用這種身份來與皇帝講話,不同於文武百官的公文和應酬。她講內心的話,作為皇帝的愛妃,她的話必然有異於一般人。「世相浮泛而多變,真相隱藏於其中不易為詩人發現。婕詩派主張書寫真相而不寫世相。」
這是秀實的詩理念。他認為,簡短的句子只指涉簡單的思想,不能對真相作出正確的述說,並可能出現「部分述說」和「表層述說」的假象與局限,故以長句書寫世間真相,才是詩歌的優秀語言。澳門大學女性主義學者荒林教授特別欣賞這個主張。秀實說:「要知道,人之本性雖則所變不大,但人類的思想與語言已同臻複雜,決非古時境況。故善於運用長句方有可能把真相準確書寫出來。道理類似當今的法律條文,以日常長句來界定世間事理之真實版本。」
詩與貓,足以詮釋命
秀實是少數極為純粹的真正詩人,自認除了詩歌,並無其他藝術上的專長,且不擅與人接觸,尤其對語言溝通欠缺信心。2006年以後,他都在獨居,家中堆滿書籍,並無長物。常伴他的是一隻愛貓,取名「太婆」寓意養尊而處優的生活,如有靈性,常與秀實同悲同喜。冬日時份同眠共枕,夏夜則獨臥於大廳的地板或書堆之上,秀實視牠為家中的成員,「詩與貓,足以詮釋命。」秀實說。他的一般嗜好是盆栽種植,飼養魚與竉物禽畜,對物慾的追求可降至最低,比較偏溺於食慾。
因為獨居,相對任性,非但起居晨昏顛倒,吃飯時間也是紊亂非常。「我喜愛入廚,有閒逸時便自行烹調美食。以水果入饌,甚於蔬菜,是我入廚心得。廚藝自幼養成,故而溺於口腹之慾。」近年來,秀實總感覺時間老在前面,要追趕,寄居於滾滾紅塵與悠悠蒼生中,常感無奈與無措,惟詩歌讓他尋得浮華世界裏的那種實在感。「詩歌除了語言,別無其餘。」他表明。
現時他所追求的生活方式是「書齋生活」和「詩生活」。前者是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閱讀與寫作,盡量在獨處的情況下與世界對話。後者是放任身心於城市或自然中,與志同道合的詩人談詩論藝與遊山玩水。「詩生活」是他追求的一種生活方式,故而與兩岸三地的詩人往來較為頻密,與台灣詩壇的交流也多。他從讀大學時便開始與台灣詩壇接觸,留下極為良好的印象,至今喜歡台灣詩壇,他有其獨特觀點:
「華語詩壇一致公認的大詩人,幾乎都在台灣,其聲名歷名不衰。寫詩的人,要具長遠心與天地心,燄火的剎那與眼底的雲煙,都不如人間匆匆與天地悠悠的感悟。因而在台灣寫詩的人是幸福的。關鍵是詩人如何惜福。而不是陷於趨炎附勢或得意忘形中。」
看似矛盾的是,秀實交遊廣闊,卻不合流俗,蔑視世俗與教條,但愛抱打不平。常為淺交的人誤會,而深交的朋友,都能視他為摰友。「我的情況是,我真實的生命只在詩中呈現出來,而非透過社會活動而呈現。很多人看到我人和我的作品截然不同,這種誤解是因為他們未曾細讀我的詩歌。真實的我存在於作品中,生活中我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可以說是一場「虛假的上演」。因為現代人接受社交的假象,並把假象當作真實世相。」
「我易招謗,而少辯白,這是我在俗世中的苦惱。」他自述。沉潛於詩日深,他益發體會到:
「詩人必須面對詩歌而背對詩壇。詩歌作為一種信仰或說是一種修行,其終極的意義在詮釋存在與預示未來。古人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寫詩,我們不必追求當下的聲名與掌聲,那都是過眼浮名,還不如淺斟低酌的愜意生活。詩人應著眼於未來的讀者。」
真實生命只在詩中呈現
對秀實而言,現實中和文字中,有兩個不同的自己存在,只有在文字中是最真實的。他從事詩歌寫作時無需刻意轉變,因為會在文字裡找到真實的自己,而在日常生活中,由於不同的社會環境不同的人際關係,必須用不同的面孔去應對當時的世相,「所以,現實中的我和文字中的我完全不同。我希望讀者能夠從這個角度去理解詩人,這樣會更加容易接近他的作品。」他說。
「我只有在文字中才找到安全感。文字是我最好的庇護工場,最好的療養院,最好的居亭。詩歌是我最願意棲息的地方。在社會上,種種虛偽,荒誕,勢利,冷酷,自私……使每個人都沒有安全感。當一個人認為他在社會上有安全感是因為他擁有一定的權力與財富,但是這個社會上,九成以上的人並不擁有財富與權力。所以我認為世間上的人都是沒有安全感的。他必須依賴信仰,而我的信仰就是詩歌。」
不合流俗的他,正是用詩和思想對抗平庸的世代。他認為,作為一個和平時代的詩人,思想比什麼都重要。寫詩,不必擁有一定的學歷,但得有學問和知識,「一個人的學問修為在詩歌創作上相當重要。因為人的知識與修為直接影響思想的刻度,一個沒有學問的人他的思想不會深刻。一定要通過大量閱讀經典慢慢形成屬於自己的強大的思想狀態。這才是真正的『學歷』。『經歷』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文學創作問題。因為現代人生活在一個相對安穩的環境。」
他的詩歌以個人的感情抒發為主,當中切入點即思想,看這個世界的視點,「我是以思想來對抗這個平庸的時代。」秀實說:「作為一個詩人,我得直面世界,直戳真相,宣以事實,無關負面或不負面,而是『真相』不能失。」因此,他的作品不規避一些看似悲哀的主題與介質,例如每個人都正在步入的死亡課題,而他強調,這種悲哀並非一種負面情緒,而是一種正面的描述,這樣才令生命出現了真正的意義;這並不是一個負面情緒,而是詩人對於生命本質的了解,並作出了忠誠的述說。
「當你忠誠地寫小我的時候,已經成為『大我』了。所以書寫小我的關鍵在於是否忠誠。忠誠地書寫小我,就寫到人性,寫到慾望,寫到時代,只因個人的人性與慾望是與大眾共通的,所以這個小我的背後其實是有一種人性的大我存在。執著於細節瑣事的表象,未能撥開雲霧,這樣的小我就真是一種局限。作為詩人,一定要加以警惕。」
有一種說法是:最好的詩歌尚未寫出來——但秀實不這樣說。《秀實詩選》將於本年年底出版,整理的過程中,他得以重溫四十多年來的詩作。每一個時期都有他自己喜歡的作品,也看到不同時期語言的差異。目前,他認為最理想的作品就是「婕詩派」的作品。原因是,第一,語言上,找到了與我思想最吻合的語言狀態,以繁複的句子書寫繁複的世相。第二,我形成了最核心的思想狀態。當思想和語言互相配合的時候,就是我們經常說的:詩歌就是形式加上內容。換一種說法:詩歌就是語言加上思想。婕詩派的作品正是如此。
在香港從事詩歌教學數十年,對於當前網路時代,詩歌氾濫之際,秀實特別提出古人治學的一句話:「厚積薄發」。他一直鼓勵學員多讀,且非經典不讀;下筆審慎。自己在創作上則一直沒甚麼具體的計劃,大多能隨心所欲地書寫,一切隨其自然,不強扭,不逆行,知天命順人事。
秀實稱自己目前的生活為「一個詩人與一頭家貓的居停」。書房取名為「止微室」,意義有二:一,優秀的文本必經得起細微的分析,平庸浮泛的作品在細微的剖析之下,將無所遁形。二,文字的力量必得通過細微的述說方能顯現,而這種細微的述說才有機會穿透世相而接近真相。粗疏的書寫只能提供一個假象來。他常想像「止微室」是里爾克筆下的那個房子:「這個村落裏有最後一所房屋/孤零零的,像是世界上最後的房屋」。詩,足以詮釋他的生命。街
秀實小檔案
本名梁新榮,香港中生代知名詩人。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詩歌協會會長,《圓桌詩刊》主編。曾獲「香港中文文學獎詩歌獎」、「新北市文學獎新詩獎」、「昌耀詩歌獎入圍獎」等多個獎項。著有詩集《紙屑》(港版)、《昭陽殿記事》(港版)、《臺北翅膀》(台版)、《像貓一樣孤寂(中英雙語詩集)》(港版),散文集《九個城塔》(港版)、《小鎮一夜蟲喧》(港版),小說集《某個休士頓女子》(港版)、《蝴蝶不做夢》(大陸版),評論集《劉半農詩歌研究》(港版)、《散文詩的蛹與蝶》(港版)、《我捉住飛翔的尾巴》(大陸版)、《為詩一辯》(台版)等。並編有《燈火隔河守望——深港詩選》(港版)、《無邊夜色——寧港詩選》(港版)、《大海在其南——潮港詩選》(港版)、《風過松濤與麥浪——台港愛情詩精粹》(台版)等詩歌選本。於詩生活網站poemlife.com開設有詩歌專欄「空洞盒子」。
【秀實詩作大賞】
◎秀實
婕系列08:婕系列
那些連掇起來的文字如迷陣般困鎖著蒼老的歲月
我看到滿天的漩渦把整個夜空揉碎
窗外的那個城市,如一座聖城般的寧靜
黃昏時有夏日的驟雨和瞞騙著妳的禱告聲
那是末世的預言我讀過有關的經文
消逝是亊物的必然而永恆只是信念
當敘亊完成,亊件便以另一種方式存在
感情是虛構的存活,如妳這般華麗才是真實的
我苦苦修行著並儲存著很多的卷策
躲藏在無人知曉的倉庫內,夢著餘生
just poem series 08:全能的她
小暑日誕生了一個教派
信仰著的一個人是全能的
可以讓我安靜地等待每個美味的清晨降臨
可以讓我吵嚷著,說出那些市井人物的名字
也可以讓我在沒有星子的晚上
把一頭小貓安放在床尾,把自己放在她的口袋裡
Reference demo_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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