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華文壇天狼星詩社社長溫任平詩創作、詩人潛默翻譯,了解中文詩與馬來詩的必讀佳作!【自序】
《教授等雨停》是我的第二部雙語詩集,裡頭的八十首詩是我從三百首近作選出來的。這些詩完成於二零一四到二零一六年。我寫詩,經常羼入歷史人物、文化典故,很難翻譯,即使翻出來也得附帶許多註解,我決定把它們收入另一部詩集《傾斜》裡。
二零一八年我準備出版兩部詩集:《傾斜》與《教授等雨停》。不知怎的,後者也有四首詩收入《傾斜》,本來打算抽出來用別的詩取代,後來想想,它們都是自己的孩子,也就留著。
當年籌劃第一部雙語詩集是在二零零零年。是年三月,《扇形地帶》(Kawasan Berbentuk Kipas〉付梓,詩作由潛默與張錦良合譯。《扇形地帶》收入四十首中文詩,加上巫譯總共八十首作品。大將書行的發行,在國內應該還算不錯的了,可雙語詩集投入大馬詩壇,卻如泥牛入海,既得不到馬來詩壇的回應,馬華詩壇亦噤若寒蟬。
兩種文化之間,或是兩種語文的壁壘,不可能因一部四十首的雙語詩集而改變,小小的漣漪掀不起浪花。我即使睡在巫統大廈前面,或拿著個牌子在語文出版局遊行,驚動的肯定不會是文化部的官員,而是大廈的保安人員。我也不相信,文化問題―尤其是文化交流―可以通過flash mob或者streaking(裸奔)能改變現狀。
質與量都是需要的,能做一點就一點。潛默有個信念:「凡是馬來西亞華人,都應該能講也能寫中文與國文。」最近為了雙語詩集,他與我在電話裡聊及華人的多元語言背景,這話他說了兩遍。我擔心的是,大馬華人的多元語文教育,使得許多人會變得樣樣通、樣樣鬆。能說普通的華英巫語,卻無力用華英巫書寫,整個民族文化陷入一種只會開口喧囂、無力表達、思想貧乏的狀態。
至於審美觀念,美感的表現,也需要思想、概念,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握三種語文。像錢鍾書、季羡林、饒宗頤那種能把握六、七國語文的天才,是絕少的例外。
我的話題重點不在我們把握了多少國的語文,重點在於從普及的角度看大馬華人,如何運用華巫英這三種語文,在馬來西亞的政治社會裡如何生存,在文化生活裡又如何安身立命?
面對潛默的譯詩,我把中文原作細看了一遍,再回頭朗誦他的譯作。唸潛默的譯詩,我有一種奇怪的衝動想改寫原作,不是削足適履,而是譯文在音節、在文字的律動給予我「再創造」的本能反應。異質羼入、新意念萌生,多奇妙的經驗。這可能會影響到我日後的作品佈局,尤其是音色方面,馬來詩的頓挫鏗鏘,可作參照。
前些日子我曾撰文討論詩的可譯性與不可譯性,遍佈中國歷史文化人物典故的詩固「不可譯」,晦澀亦不可譯,說到根源,最不可譯的是原詩在文法、文義都出現疵誤的「病詩」。恕我直言,這種病詩在吾人視為典範的《六十年代詩選》、《七十年代詩選》都出現過。
語文說難不難,通達合理而已,語言學家、詞典編纂家呂淑湘說得好,必須三者皆顧:語法(對不對)、修辭(好不好)、邏輯(通不通,合理不合理),今天我們讀到的詩―包括貼在網路的詩,符合這些基本條件嗎?詩的超現實也是一種現實,《紅樓夢》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現象是「生活」,哪些妄念幻想哪些荒腔走調,也是「生命的一部份」,沒有不合理的問題。
我從披頭四那兒得到靈感,寫成〈黃色潛水艇〉,最後兩行是:
這世界只有螢火,沒有戰火
這世界只有摯愛,沒有傷害
潛默的譯本是:
Dunia ini hanya ada api kunang-kunang, tiada api perang
dunia ini hanya ada cinta sejati, tiada perbuatan menyakiti
原詩的「戰火」與「螢火」押韻,譯詩是api kunang-kunang 與api perang 韻腳二重化、押得實在巧。「摯愛」與「傷害」化身為ada cinta sejati 與tiada perbuatan menyakiti,潛默的詞語複奏加上押韻,使詩的能量得以揮灑釋放,也讓我在讀了巫譯之後,進一步思考現代詩創新的其他可能。《現代詩秘笈》如果有一天會面世,翻譯家陳富興(潛默)居功厥偉。
──2018年3月26日本詩集為馬來西亞天狼星詩社社長溫任平,繼2000年印行雙語詩集《扇形地帶》的另一部雙語個人詩選。收入八十首中文詩與其馬來譯本。
譯者潛默從事中馬翻譯多年,本身也是詩人。他與溫任平交往四十五年,最能體會後者的創作心思與技巧。雙劍合璧,雙語詩集《教授等雨停》,乃成為要瞭解中文詩與馬來詩的重要橋樑。
---
硏究室前面的甬道,僅堪
兩人貼身而過
多一人就得面壁佇立
讓另一教授先行
石級往上往下都難走
夏至的日頭雨,灑濕了
文學院大樓,殖民時代的
建築,浮在驟雨中撈起來的潛艇
潮濕,濃烈的魚腥味
它裡面有許多知識的
與非知識的祕密
包括:鮭魚如何游出硅谷
教授在狹窄的甬道上,背貼著背
匆忙寫報告匆忙填表
……可能還得淋雨趕去監考
〈教授等雨停〉
《教授等雨停》是我的第二部雙語詩集,裡頭的八十首詩是我從三百首近作選出來的。這些詩完成於二零一四到二零一六年。我寫詩,經常羼入歷史人物、文化典故,很難翻譯,即使翻出來也得附帶許多註解,我決定把它們收入另一部詩集《傾斜》裡。
二零一八年我準備出版兩部詩集:《傾斜》與《教授等雨停》。不知怎的,後者也有四首詩收入《傾斜》,本來打算抽出來用別的詩取代,後來想想,它們都是自己的孩子,也就留著。
當年籌劃第一部雙語詩集是在二零零零年。是年三月,《扇形地帶》(Kawasan Berbentuk Kipas〉付梓,詩作由潛默與張錦良合譯。《扇形地帶》收入四十首中文詩,加上巫譯總共八十首作品。大將書行的發行,在國內應該還算不錯的了,可雙語詩集投入大馬詩壇,卻如泥牛入海,既得不到馬來詩壇的回應,馬華詩壇亦噤若寒蟬。
兩種文化之間,或是兩種語文的壁壘,不可能因一部四十首的雙語詩集而改變,小小的漣漪掀不起浪花。我即使睡在巫統大廈前面,或拿著個牌子在語文出版局遊行,驚動的肯定不會是文化部的官員,而是大廈的保安人員。我也不相信,文化問題―尤其是文化交流―可以通過flash mob或者streaking(裸奔)能改變現狀。
質與量都是需要的,能做一點就一點。潛默有個信念:「凡是馬來西亞華人,都應該能講也能寫中文與國文。」最近為了雙語詩集,他與我在電話裡聊及華人的多元語言背景,這話他說了兩遍。我擔心的是,大馬華人的多元語文教育,使得許多人會變得樣樣通、樣樣鬆。能說普通的華英巫語,卻無力用華英巫書寫,整個民族文化陷入一種只會開口喧囂、無力表達、思想貧乏的狀態。
至於審美觀念,美感的表現,也需要思想、概念,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握三種語文。像錢鍾書、季羡林、饒宗頤那種能把握六、七國語文的天才,是絕少的例外。
我的話題重點不在我們把握了多少國的語文,重點在於從普及的角度看大馬華人,如何運用華巫英這三種語文,在馬來西亞的政治社會裡如何生存,在文化生活裡又如何安身立命?
面對潛默的譯詩,我把中文原作細看了一遍,再回頭朗誦他的譯作。唸潛默的譯詩,我有一種奇怪的衝動想改寫原作,不是削足適履,而是譯文在音節、在文字的律動給予我「再創造」的本能反應。異質羼入、新意念萌生,多奇妙的經驗。這可能會影響到我日後的作品佈局,尤其是音色方面,馬來詩的頓挫鏗鏘,可作參照。
前些日子我曾撰文討論詩的可譯性與不可譯性,遍佈中國歷史文化人物典故的詩固「不可譯」,晦澀亦不可譯,說到根源,最不可譯的是原詩在文法、文義都出現疵誤的「病詩」。恕我直言,這種病詩在吾人視為典範的《六十年代詩選》、《七十年代詩選》都出現過。
語文說難不難,通達合理而已,語言學家、詞典編纂家呂淑湘說得好,必須三者皆顧:語法(對不對)、修辭(好不好)、邏輯(通不通,合理不合理),今天我們讀到的詩―包括貼在網路的詩,符合這些基本條件嗎?詩的超現實也是一種現實,《紅樓夢》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現象是「生活」,哪些妄念幻想哪些荒腔走調,也是「生命的一部份」,沒有不合理的問題。
我從披頭四那兒得到靈感,寫成〈黃色潛水艇〉,最後兩行是:
這世界只有螢火,沒有戰火
這世界只有摯愛,沒有傷害
潛默的譯本是:
Dunia ini hanya ada api kunang-kunang, tiada api perang
dunia ini hanya ada cinta sejati, tiada perbuatan menyakiti
原詩的「戰火」與「螢火」押韻,譯詩是api kunang-kunang 與api perang 韻腳二重化、押得實在巧。「摯愛」與「傷害」化身為ada cinta sejati 與tiada perbuatan menyakiti,潛默的詞語複奏加上押韻,使詩的能量得以揮灑釋放,也讓我在讀了巫譯之後,進一步思考現代詩創新的其他可能。《現代詩秘笈》如果有一天會面世,翻譯家陳富興(潛默)居功厥偉。
──2018年3月26日本詩集為馬來西亞天狼星詩社社長溫任平,繼2000年印行雙語詩集《扇形地帶》的另一部雙語個人詩選。收入八十首中文詩與其馬來譯本。
譯者潛默從事中馬翻譯多年,本身也是詩人。他與溫任平交往四十五年,最能體會後者的創作心思與技巧。雙劍合璧,雙語詩集《教授等雨停》,乃成為要瞭解中文詩與馬來詩的重要橋樑。
---
硏究室前面的甬道,僅堪
兩人貼身而過
多一人就得面壁佇立
讓另一教授先行
石級往上往下都難走
夏至的日頭雨,灑濕了
文學院大樓,殖民時代的
建築,浮在驟雨中撈起來的潛艇
潮濕,濃烈的魚腥味
它裡面有許多知識的
與非知識的祕密
包括:鮭魚如何游出硅谷
教授在狹窄的甬道上,背貼著背
匆忙寫報告匆忙填表
……可能還得淋雨趕去監考
〈教授等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