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第二卷 | 拾書所

綠色:第二卷

$ 540 元 原價 600
本書特色
★澳大利亞《原鄉》雜誌2018年小說特刊第二十六期序
我記完英文日記,把日記本鎖進箱子裏,便去上廁所,心裏充滿一種孤寂感。我知道這種感覺是無法擺脫的,從今以後的歲月,它將伴著我度過餘生,唯一能夠互通心曲的就是筆下這一疊紙了。跟她之間沒有靈魂的溝通。你告訴她一些心裏話或目前所碰到的麻煩,她非但不同情,反說你不該那麼做。本來想取得她諒解的心情便惡化了。「說實話,」我對歪在一邊的她的腦袋說。「到你這兒來一不圖吃,二不圖那種淫樂,只想解解悶,把心裏的積郁倒一倒,可是,誰知道你竟―。」朋友至今未見來信,還不知道寒假回去怎麼過。假如他們來了,互相之間無話可說,那種難堪的窘態是可想而知的。這樣的會面只要一次就行,以後就只剩下你一人陪著孤燈熬過長長的冬夜。上街,偶爾會碰到熟識的面孔,但頂多是一個陪笑,幾句寒暄;在家中,只有靠看書打發日子。

我推開門,猛然發現空蕩蕩的房裏來了兩個人。定晴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勝鋼。看見他,陰郁的思想一掃而光。我和他寒暄了兩句,給他讓坐,看看凳子太臟,拿了塊抹布,揩乾淨,但他已在裏普的床上坐下。他樣子還像從前,稍微瘦了點。冷峻的面孔,一副寬邊黑眼鏡,眼睛在鏡片後閃著嚴肅的光,有棱有角的嘴抿得緊緊的;短頭髮、長臉;鐵灰中山裝,回力鞋。看來看去,總覺少件什麼東西,後來才想起從前每當冬季來臨,他就要戴一頂米黃色的工人帽(或鴨舌帽),一直到春暖花開。他坐在床沿,臉向著裏普,詢問他的一些情況,如複習準備得怎樣,什麼時候考試,難不難等等,偶爾也回過頭和我交談兩句,自始至終他臉上沒出現過笑容,我差點要以為他有什麼心事或者是為了我的招待不周而生氣,要不是及時地記起從前他也常常這樣板著面孔,即便在心情好的時候。他的談話就跟他人一樣,有些幹巴巴,公文式的:「上午到家,怎麼樣,有把握考上嗎?你們兩人總有一個要考上。也可能同時考上。」又快又決斷,沒有絲毫遲疑,沒有絲毫猶豫。還時不時伸出手,用竹條一樣的指頭達達地敲著桌面,加強氣勢。我問他喝不喝水,他擺擺手。過一會,裏普把那個包有塑料絲套的罐頭瓶杯拖過來,旋開蓋子,又拿來另一個鐵盒子,沙沙地把一些黃色的晶體倒進杯中,沖上開水,放在勝鋼面前。勝鋼還是他的老習慣,總忘不了說聲「謝謝」。他一面喝,一面問這是什麼。裏普告訴他是蛋奶精。我覺得有幾分懺愧,因為勝鋼坐在床前,他的一只腳正踩在敞抽斗的邊緣,腳邊很顯眼地擺著小半瓶奶粉、大半瓶白糖,本來我應該用這些東西招待他的。

談了一會,他起身告辭。我便同他去野盡那兒。他對野盡的態度比較隨便,多少含有一些居高臨下的成份。「這一回考試怎麼樣?要好好搞哇,如果再沒有不及格的,就可以拿到學士學位。」除了L一人坐著,我們三人都站著。野盡興奮地告訴他下學期詩社將採取的反擊行動。「我跟你說,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幹。你想,你跟領導對著幹有什麼好處?只有你輸的。」接著話題一轉,談到他們那兒的生活。「嗨,你要是去呀,」他對野盡說。「一定會成為一個舞迷,咱們那兒逢年過節就跳交際舞,不知怎麼搞的,學習空氣沒這兒濃,咱們訓練班女同學少,同宿舍幾個男同學每天就扳著指頭算各班女生的數字,德語班一個,法語班三個,等等,學習都不安寧。大部分人都在玩。」我的腦際浮現出許多風度翩翩的小夥子和花枝招展的姑娘,他們相摟著跳舞,用外語交談,做著不久將出國的美夢。假若當時我也考了並考上了,今天不也嘗受到這一切了嗎?可是現在仍在這樣一個泥坑裏打滾掙扎。不過,他的態度和神情跟半年前的他幾乎沒有差別,我感覺不到我和他之間的地位差別,除了偶爾談到他們學習和將來出國產生過一閃即逝的失悔心情外。

他呆了不到幾分鐘就要走。親熱地伸過膀子,圍住我的肩頭,我從餘光中看到野盡被攔在一邊,也感到勝鋼不打算和他一起出去。果然,他說他還想出去和我走走,野盡這時很不自然,因為他想陪他一同出去走走的。我一方面感到舊時的友情又回到心中,另一方面又很替野盡遺憾。但我也沒有一點辦法,就跟著他走出門,把門關上,腦子裏還印著野盡呆立在門廊的身影。

我一直陪他走到武大車站,路上他幾次叫我止步,早點回去,我都謝絕了。一定要送他。我跟他解釋了《一瞥》一詩,他認為很有必要去找主任談一談,解釋一下,否則,會影響自己留校問題。「我看你應該去找她談談,你就說找您匯報一個學期的思想嘛,她這個人,據我觀察,並不是那種很左的人,雖然比較正統。她是很通情達理的,我想你只要好好解釋一番就不會有什麼了。因為從她的口氣聽來,她對這次詩稿反應相當強烈,認為很有問題。你不找她談,她很可能要一直保留那個壞印象,這樣就影響了你留校的問題。」他說得不無道理,我含含糊糊地表示同意。我太不習慣做這一類事。看來,他為人處世很有一套辦法。

和他分手後,我腋下夾著傘,慢慢獨自穿過黑暗和泥濘的武大校園,朝家走去。道旁住家門口搭的小棚子散發出油炸臭乾子的香味;賣包面的棚子裏,坐著一個老頭,年輕漂亮的女店主在陰影中伴著火爐和一個男人快活地談說著什麼。假若我找一個這樣的人做老婆呢?他知道了會怎麼樣?一定側目而視,嗤之以鼻吧。不,不會的,至少不會當面這樣。背後不知有多少暗笑聲呢。這人一點用也沒有,白讀了幾年大學,找個開小飯館的老婆。他的朋友有的出國,有的考上研究生,有的當上了大學老師,可他,當個中學老師還不能勝任,成天寫什麼小說,這人怕是有點瘋吧。那時,這樣想的人一定不在少數。自己的心裏會怎麼看呢?大約痛苦得不得了,又後悔得不得了。是呀,為什麼要寫小說呢?自己真有這方面的才能?他的眼力多行,充滿了自信。「她呀,話雖沒明說,可那樣講的方式就是在向我暗示。這一點錯不了!」他說。「她這個人我一眼就看出跟老C不同,後者喜歡講大道理……。」可惜他不愛文學,聽說我們寫詩貼出去,他問:「你們貼出去是不是想讓人看看,提提意見呀?」要是他喜歡文學,那觀察力真是得天獨厚。為什麼我無論怎樣培養自己的觀察力總是培養不起來呢?也許是過於introspective了吧。不論何時何地,眼睛總向內心看得多。這樣的人適於搞創作嗎?尤其是,適於寫作那種充滿人情味或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的作品嗎?這個疑問或許問得很荒謬,就像從前作曲時問自己「不會一項樂器能不能作曲?」一樣,要是那時有人引導,加上自己的努力,現在―不要對自己說「要是」、「如果」這樣的字眼了。人的一生不知有多少「要是」、「如果」。如果後悔,那是無窮無盡的。認準了目標,一條道走到黑。這是兩年前我信守的格言,而現在它的魅力不僅消失,而且在我眼中顯得很awkward。

這是不可能的,比如說,鉆進死胡同怎麼辦?

實在不如像他,簡簡單單,不胡思亂想,一心一意地朝前奔,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那時若真照那樣辦了,如今說不定就跟他在一起學習。但,這已不可能了。剛剛在野盡那兒,他說聯大訓練班現在招生人數已減至二十,而且只限招在校生。一切都不可能了。你已萬劫不復地自動放棄了兩次golden opportunity,再也別想得到它們。擺在面前的是你為自己選定的一條荊棘叢生、危險四伏的崎嶇小道,這條道很可能是壁陡地通向下方。既然選定了路那就應該無所畏懼地走下去。你對自己說。但你內心的恐怖感與時俱增。

這時,我來到武大和學院的交接處。右手是黑黝黝的一片松林,左手依次是一棟樓房、一排平房,圍著裏面的露天電影場,柏油路在這兒向下傾斜,被雨水淋濕的地面,映著一盞孤燈,閃著淡淡的幽光。風穿過松林,拂動松針,發出低低的呼嘯。好久沒聽到這種松濤聲了。我說。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打量著像死魚眼樣的燈光,在風中晃動的野草,我的移動的黑影,單調的足音,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油然而生。隨時都有可能跳出幾個強人,攔住我索取錢財。「拿去吧,喏,這是表,這是兜裏唯剩下的幾元錢,都拿去吧,還有棉襖,不過,毛衣不能脫,因為我冷啊,」我會對他們這樣說。每走到使人恐怖的地方,每想到碰上攔路打劫的人,我總是這樣想。反抗是毫無用處的。假若他們要殺了我呢?那―那就看情況,瞅冷子猛揍當事人一拳,奪過刀殺一條血路。

我平安地回到宿舍,坐到桌邊,翻開課文,又開始複習,但看了幾個字,就看不下去,心裏老想著聯大、研究生、失敗、寫作、分配、打退堂鼓等。以致把一個hit-and-run念了十來遍還不解其意。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要寫作,無論如何是寫不得黑暗的東西了。

※※※

(後略)
書籍簡介
歐陽昱的長篇小說《綠色》總計將近七十五萬字,共包含三部曲,是以黃州為軸心,武漢為外延,春陽和盈盈戀愛生活為主線,一九八○年代初為背景的長篇自傳小說。前兩卷合為一篇完整的故事,第三卷則無論創作時間,還是故事發生的時間,都早於前兩卷,其中人物的名字,也都進行了虛化,不再完整有序。 《綠色》三部曲的第二部,原來命名為《動搖》,主要敘述春陽與盈盈在感情上的貌合神離與貌離神合,他與幾位女性發生的單相思關係,以及迫近大學畢業前,他和同學圍繞著女性發生的各種情愛故事。在所有這些青春期的感情糾葛和思想波動中,春陽始終是一位忠實的觀察者和記錄者,就像他自己所说,「是一個特殊的人,一個不合時宜,與環境與社會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的人,」在文學翻譯和創作的道路上,一直做著艱難的跋涉。全篇文字生動,細節老道,照例允許了少量英語入侵,構成了一種橫貫全書的雙語文本,對人物心理的刻畫尤其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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