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一條熱烈且寂寞的路途。
她,大使夫人,大使身邊一枚隱約的綠葉。下了外交舞台官方場域,是小島友人們眼中坦率熱情的台灣女子潔思敏。回到昭瑩的世界,則是在文字與麵粉的一方天地安然自得,以及在一只海島空巢與丈夫啾啾和鳴的她自己。
小島宇宙裡,三個不同身分轉圜,有時獨挑大梁,有時輪番登場,有些時候更得分飾多角。島國采風探索、社群往來密友聚首,大海瑜伽流浪共學、享受一個人的寂寞也學習與伴侶並肩同行。邁開熱情的腳步,睜大好奇的雙眼,唯有熱烈生活並真正愛過,才能理直氣壯且了無遺憾說:
「再孤單的島,也有我的熱鬧。」
自序
馬紹爾,這座北太平洋島國,我用三個不同的名字闖蕩行走。
夫人,我的第一個名字,也是我為什麼來到這裡的原因。四年前,丈夫從印尼調派馬紹爾,他任職大使,隨赴駐地的我於是成為大使夫人。Mrs. Ambassador,一張如影隨形的名牌,一枚外交場上的隱形通行證,那個總是後退一小步跟隨在大使身後頷首微笑說Iakwe的台灣女子,是小島人們一開始所認識的我。
聽起來很像是某人的某樣附屬品,或是紅花背影底下的一小片暗葉,隱約,可有可無,但我並不打算從此這般定位我自己。這個新頭銜,既沒有附帶原廠使用說明書,我也不確知其他女士們是如何操作才能保證它運行無礙,這樣很好,沒有既定的規格必須遵循,我決計聽從我內在的聲音,從零開始,自由塑形。
邦交國之間的嚴肅場域,不容輕忽造次的一塊聖地,我深知外交眷屬如履薄冰安分守己的當然準則,然而,這不意味著夫人就必然是一個端正有方的傳統角色。也許在某些人的想像裡,夫人,比較接近一具徒有華美表相卻沒有真實自我的移動人形立牌,但那絕不是我即將趨向成型的模樣。一個有趣有溫度又有熱情的大使夫人,我想成為那樣的人。
不過事情沒那麼簡單,從一開始的膽怯心虛步步推進到後來的游刃有餘,中間還是經歷了一段長時間的調整與學習。我所幸運擁有的天分不是聰慧才智,而是一股無法抵擋的好奇心,以及總是想要翻越另一座島礁看見另一片大海的澎湃熱情。我好想挑戰自己的極限,看看那個被稱為大使夫人的我,究竟可以側身在這座外交叢林當中,攀得多高,走到多遠多精采的他方。我也好想知道,因為這道暢行無礙的通關密語,我可以推開多少隱密不宣的窗,親身探索多少難得一窺的島國風光。
於是其間所遇到的挑戰或挫折都變得無關緊要,它們全被我當成燃料,一小把一小把,文火,慢燒,從星樣的一朵微光開始,緩緩蓄積能量,總有一天我要像是一輪滿月,散發出柔和飽滿的光芒。
下了外交舞台,出了官方場域,在這座島,我也是僑界數十名鄉親口中的大使夫人。不論年紀長我多少,或是社經地位有多偉岸,他們全都這樣稱呼我,而且叫來奇順無比。反倒是我自己覺得有點彆扭,一開始曾經試圖請他們喚我名字就好,昭瑩昭瑩,試了幾次,雷聲大雨點小,沒多久紛紛投降,又自動溜回夫人二字的懷抱。我漸漸體認到,夫人,夫人哪,甚至是台語的呼林啊,各種不同抑揚頓挫的音調,對他們而言,那就是我的「名字」,也就是團體照時前排正中央靠右邊的位置。那名字,那位置,無人可替,也並無疑義。
那就繼續夫人吧。可又來了,我還是不想乖乖就範被套進既有的框框,當個標準的大使太太就好。我不要和鄉親來往之間客氣禮貌溫良恭儉讓,我期待擁抱的是友朋之間真摯的交流而不是形式的客套。我懷疑我那少女時期遲遲沒來的叛逆風起雲湧出現在這座島,不論是官場上的 Mrs. Ambassador 抑或是僑界的大使夫人,不循規不蹈矩,我都只想成為一個精采有趣的人。
潔思敏,Jasmine,來自本土或異地的小島朋友們,是這般喚我的名。
潔思敏是我鍾愛的英文名字。白色茉莉,默默散發獨有的清香,淡薄自然,不貴氣也不愛張揚,那正是我想要映照在朋友眼中的模樣。潔思敏的小島宇宙裡,沒有官夫人那一套複雜難懂的邏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不會惦記著她是誰家的什麼太太,沒興趣追問她和官場人物是如何友好往來,也不在意她與丈夫的相片頻繁刊登在週報上面的某一版。島上,這個朋友圈那個朋友圈,她不過都只是一個尋常的台灣女子,逗趣好笑,溫暖熱情,喝了一罐啤酒之後英文會變得奇溜無比,哇啦哇啦沒人擋得住。
潔思敏的專屬頻道,我不是一開始就順利連接上。過去許多年,我學法文說印尼文,一路斜槓,英文本事擱置已久,應酬對話都不輕鬆了,還要拿來交朋友搏感情,難免吃力勉強。語言,是我的第一道難關,硬著頭皮厚著臉皮,下定決心磨蹭到底,跟它耗久了總也能穿門而入,接下來等著打開的那道心門,才是我在友誼路上真正的挑戰。
一座迷你之島,是我第一次勤勤懇懇結交四方友朋的異地他鄉,也是我第一次對陌生人敞開心門,恣意展現自我的地方。外面世界的老朋友們都知道我未必合群也不夠圓融,在不熟識的人群裡甚且難免孤僻,可來到這座島,進駐潔思敏的靈魂裡,隨著語言頻道的擴大開啟,我竟也逐日變成一個坦率開闊的台灣女子。放開來,豁出去,我不要在孤單的島上孤芳自賞,一朵熱鬧的茉莉,我決心要史無前例地盛開綻放。
夫人或潔思敏,外人眼中所看見的種種精采,那些島國采風與生活探索,那些社群往來與密友聚首,抑或是那些藍天之下大海之前的瑜伽共學,各式各樣,都只是海角生活裡熱鬧的短暫剪影。多數的小島時光,我安安靜靜,和自己在一起。
第三個名,是我,昭瑩。
丈夫的辦公室就在一牆之隔,我在勇士喧囂的戰場邊緣守住一小方無聲家園。要是沒有必須出席的公務活動,沒有非去不可的家用採買,我時常連續數日不出家門,樸實無華的兩層小樓,一個人上下流連走動,只有一雙腳步的挪移聲響,全無旁人可以對話往來。孤島中的一座孤島,極致的寧靜與徹底的寂寞在小樓之中輪番上陣,兩相抗衡,我縱使再懂得享受一個人的寧靜時光,也無法迴避總有和寂寞征戰對決的時候。
不甘寂寞,是昭瑩在小島上琢磨出來的生存法則。無數個單人白晝,她閱讀書寫,她揉麵烘焙,她一日一日攤開瑜伽墊安放身心的疲憊。再不然,推開家門,她開著小藍車匯入絕無僅有的海岸公路,海天簇擁之間,她與自己對話,明明靜默無聲,可也確實向著生命的最底層自問自答,嘈切不休。儘管只是一顆單調的音階,她為自己伴奏和弦,打定主意不讓寂寞有獨占鰲頭的機會。
一個人的孤島寂寞,學習與之和平共處,有那麼一天,我也終於懂得了享受。
而昭瑩,同時也是一只雌鳥之名,僅剩兩人的小島空巢裡,與老伴啾啾和鳴。婚姻的長曲,高低起伏,我和那人,攜手唱和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一直來到相依為命的窄仄之島,那曲中躲藏的真意,才一日清晰過一日。這是當初我所始料未及的事情,無論過程如何暗流曲折,我都心懷感激,當它是老天爺眷顧我倆的一樁美意。
馬紹爾,海域面積兩百一十三萬平方公里,陸地面積一百八十一點三平方公里,三十四個珊瑚環礁,一千一百五十六個島嶼,人口僅只數萬的北太平洋島國。整整四年的時間,我所幸運擁有的這三個名字,有時獨挑大梁,有時輪番登場,還有許多時候必須分飾多角,在這僻遠的一方海角熱烈生活,並且真切愛過。
再孤單的島,也有我的熱鬧。
當說再見的那天來到的時候,於是我可以理直氣壯並且了無遺憾地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