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居住地的郵遞區號,比基因更能預測我們的健康。」——山卓.格利亞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健康是「生理、心理與社會層面的安適,不僅只是免於疾病或衰弱的狀態」。不過,一般民眾在提到健康問題時,多半先想到養生或運動,或是當今有哪些醫療或藥物發展。事實上,健康是取決於眾多的社會與經濟因素。
舉例來說,居住在教育資源少、空污嚴重、公共設施少、難以買到生鮮食物的地區,不僅一出生健康受到影響,甚至連下一代陷入同樣的困境。以臺灣為例,住在劣勢地區的三十至七十歲男性,癌症死亡率比住在優勢區高出百分之五十。這些弱勢族群還會被污名化,認為是不夠照顧自己才會生病。
民眾之所以會忽略環境對健康的影響,是因為堅信「健康純粹是個人問題」,但結果整個國家的醫療支出越來越高,但是全體人民沒有變得更健康。臺灣每年花五千四百億的醫療健康經費,百分之九十七都花在治病,只有百分之三在預防;癌症、糖尿病、憂鬱症對國人的威脅越來越高。
尤其在二○二○年,新冠肺炎重創全球,世人更加體認到,健康狀況取決於眾多外部因素,沒人可以獨善其身。必須先改變觀念,才能知道如何談論健康、改善健康。作者格利亞教授目前是波士頓大學公衛學院院長,為了讓民眾重新理解這個議題,他列出二十個主題,包括經濟、政治、社會、環境以及大眾心理,舉例而言
經濟:在美國,比起最低層百分之一的窮人,金字塔頂端百分之一的富人能多活十至十五年。
政治:無論是含糖飲料規定,或是瘦肉精使用的標準,我們選出的民意代表會決定所有人的健康。
社會:孤獨對健康的負面影響,與抽菸或喝酒相去不遠;老人與弱勢族都會被迫住在環境不佳的地區。
環境:在二○○四年的南亞海嘯跟二○一七年的大西洋颶風災情中,窮人都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
大眾心理:如果沒有同情心,人們就很容易被自利心所影響,不想再花錢去打造公共設施來促進全民健康。
透過各章生動、簡明的例證與說明,作者希望讀者體認到,所謂的健康人生,是活在低風險、支持功能完整的社會環境,並且有機會發揮自己的人生潛能。本書也提醒我們,在疾病肆虐、人與人依存度越來越高的今日,不論我們身處何處,其實都屬於「健康的共同體」。
內文摘錄
第六章 人際關係是解藥
「地獄即他人」,沙特寫道,這句台詞出自他的劇作《無處可逃》。
故事談到,三個受詛咒的人死後,靈魂到冥界準備接受處罰。主角以為,他們得為在人間的過錯接受折磨,結果驚訝地發現,所謂的地獄,是一個三人必須永遠同住的小房間。隨著劇情開展,這種命運確實足以堪稱為地獄,因為主角三人都不願意相互扶持,一同超越悲慘的境地。主角們的關係日益惡化,最終才理解到,三人注定彼此牽絆,一起過著悲慘的生活。
沙特的劇作掌握到一項關鍵事實:人類在根本上是社會性的,而社會網絡深遠地決定了我們的福祉,無論是朋友、家人、同事或是點頭之交,都影響我們的生活。《無處可逃》悲觀地看待這種影響力,但相對地,人際關係也能提供人生意義,讓我們感到愉悅、滿足與歡喜,以促進身心健康。好的人際關係可以滋養生活、推動合作並聚焦於健康的行為,成為對抗疾病的堡壘。但不良的人際關係會滋長有害的行為,讓我們的健康陷入惡性循環。沙特筆下的主角被鎖在房間裡,卻彼此破壞三人的和諧關係,最終無法一同改善處境。從沙特的劇作中,我深深地體會到,無可避免地,每個人的生命被他人所形塑,影響力擴散我們生命的各個層面,包括健康況狀。
《無處可逃》也明確指出,全人類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雖然我們總是把自己想成孤島,但從生物學的演化理論來看,人類無法過著沒有社會網絡的生活。換言之,孤獨對我們的健康是一大挑戰。難以否認的事實是,人類絕不可能以自給自足的方式滿足生活福祉,只有與周遭的人群互動,才有可能獲得幸福。我們跟世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一同在這個世界裡生活。我們一定打造健康的大環境,才不會上演沙特劇作中的悲劇。因此,討論人際關係以及自己的定位是必要的。
在生命的每個階段,人際互動都會對健康產生影響。人類形成的第一個關係連結,對象通常是家庭成員。幼年時,家人會立即回應我們的需求,塑造我們將來的行為模式與價值觀,這些互動方式會影響健康。接下來我們往社會發展,培養家庭以外的人際關係,對象包括同學、同事以及其他人。如同家庭關係一樣,這些友誼影響了我們的價值與行為。如果朋友從事一些高風險的行為,例如吸菸與飲酒,我們就很可能一同加入。如果朋友的生活習慣很健康,我們就可能見賢思齊。隨著年紀增長,我們會選擇養育小孩或與伴侶共同生活,也就是完全投入多年來培養的人際網絡,這象徵更一步的社會整合。在社會發展階段,我們的健康會持續受到影響。如果我們適當地滋養網絡,創造充滿愛與友誼的人際關係,那麼從年輕到老,我們都能過著豐富精彩的生活。在社會網路的支持下,我們才有機會變成長壽的老人。跟朋友、家人、夥伴越親近,就越可能活得長久又健康。
在社會網絡內,互動的對象也會引發常見的疾病與健康問題。傳染病就是最清楚而簡單的例子,如果周遭的人們容易染病,比如沒有接種特定疫苗,那我們生病的機會也會提高。也正因為這問題太明顯,一般人就很容易忽略,就像我們前面提到的「魚缸之水」。疫苗是減緩流行病最有效的工具,儘管如此,其效果有賴於我們周遭人所做的選擇:越多人選擇接種疫苗,集體防禦力就越強,最終達成「群體免疫」(herd immunity)。但周遭的人若拒絕接種疫苗,就不可能達成群體免疫,我們個人的健康也會被牽連。美國在二○○○年宣布麻疹絕跡之後,很多民眾都不去接種疫苗,當中有許多人就罹患了麻疹。
疾病也會透過我們的觀察與行為而擴散。一項二○○七年的研究顯示,透過人與人的互動,特定的行為與生活方式也會跟著傳播出去。以肥胖為例,科學家在三十二年間評估了超過一萬兩千人,他們發現,如果你認定的某位朋友是肥胖者,那你有百分之五十七的機會成為胖子。如果對方也把你當朋友,那機會更高,你個人肥胖的風險會上升到百分之一百七十一。驚人的是,物理上的距離似乎不會影響這種連動關係,你的體重還是會跟著朋友上升。研究發現,就算彼此相隔遙遠,這種身心連結依舊會持續存在。這種現象被稱為社會傳染(social contagion),《牛津心理學辭典》的定義為「在群體裡,某些觀念、態度與行為模式透過模仿與從眾行為而散布出去」。這種現象是源於人類習慣透過觀察與模仿他人行為來學習。許多問題都可以看到社會傳染的影響力,包括吸菸、憂鬱症狀以及失眠。
社會傳染是仍相當新穎的研究領域,但越來越多研究顯示,社會傳染對人類健康有深遠的影響。研究人員研究在美國海外基地的軍事人員,發現在較高肥胖率的國家,同行的家人也可能變得肥胖。他們若住在基地外圍,或是在當地久住,家人肥胖的風險就會更高。此研究顯示,健康問題不需要接觸感染就可以傳布出去,也可以透過行為模仿,經由社會網絡散播。
雖然社會關係會加強傳播壞習慣與疾病,但在缺乏人際關係的情況下更糟糕。不難看出,人們被拒於社會網絡之外會產生許多問題,所以我們非常仰賴他人的陪伴以獲得快樂、健康以及生活上的協助。美國監獄至今仍會把不聽話的犯人長期關在獨居房,當作一種懲罰。受懲罰的犯人與眾多獄友隔離後,會出現憂鬱、妄想、幻覺等症狀,自殺的風險也會升高。但不用處於獨囚那種極端的隔離狀態,即使是一般的獨居生活,也會損害人的身心狀態,產生許多健康問題。從統計數字來看,孤獨造成的死亡風險,堪比飲酒與吸菸造成的危害,甚至比肥胖還傷害健康。換言之,孤獨是一項公共衛生議題。二○一八年,英國首相特蕾莎.梅伊(Theresa May)判定這個問題非常嚴重,於是增設孤獨大臣,以協助國家處理廣泛的社會孤獨議題。
早在英國設立專責單位來處理孤獨問題前,披頭四樂團就察覺到社會的孤獨本質,也間接看出它的危險之處,於是創作了〈艾蓮娜.瑞比〉(Eleanor Rigby)這首歌。歌曲描述到,孤單的艾蓮娜在剛舉行過婚禮的空教堂撿拾地上的米粒,而教堂的看管人則是同樣孤單的麥肯錫神父,他的工作包括撰寫「沒人會聽的布道詞」。在這兩人的生活中,周邊的人都不關心他們的孤獨問題。最後,艾蓮娜過世了,而她的喪禮由麥肯錫神父來主持,沒有其他人參加。在歌曲尾聲,主唱保羅.麥卡尼想知道,這些孤單的人們都從哪裡來的。
要解答麥卡尼的疑問,就要先探究社會出了哪些問題,導致越多來越多人感到孤獨,並破壞社會網絡的結構,這些問題包括污名標籤、年老、失能以及經濟弱勢。美國的鴉片類藥物越來越氾濫,這個現象說明,污名標籤加深人與人的區隔,導致那些受苦的人失去人際連結,日子於是更難熬。
一般大眾都會把成癮這種慢性病當成犯罪。不過,當我們把成癮患者推向社會邊緣,他們就更難向人尋求協助。污名標籤無處不在,許多族群的成員也同樣深陷孤獨問題,包括多元性別族群、移民,以及不見容於社會的任何人。
我們特別要注意到,孤獨的人也會自我強化污名。尤其是美國社會,非常強調個人要有能力克服逆境。因此人們很容易以為,承認孤獨就是暴露弱點,表明我們無法面對現代生活的挑戰。有趣的是,如果更多人願意談論孤獨,我們就會看到它在現實中有多普遍。這麼一來,大家就不會再把孤獨污名化,眾人的健康也能得到改善。
年老與失能也會造成孤獨,這些狀況使人更加孤立,無法參與正常的社群生活。老年人的孤獨問題無所不在,研究統計,美國約有四千兩百六十萬老年人為慢性孤獨所苦。世界人口有一大部分即將邁入老年,若不注意此問題,情況就會變得更糟。像日本這些國家,老年人口增長的比例比美國快,數百萬名老人的健康深受孤獨所影響,亟需相關單位的關注。而且,孤獨不僅是年老與失能的產物,還會反過來加重那些狀況。孤單的成年人行動力會嚴重衰退,不僅上半身無力,沒辦法搬重物,爬樓梯也會有困難。孤獨的程度越高,就更有可能導致身體衰弱。
經濟弱勢也是孤立的常見原因,人們被迫住在低收入的地區,不僅工作機會少,離學校也遠,更不要說參加社團或其他休閒活動。現今只有收入及財務狀況穩定的人,才有辦法享受那些資源。在全球化的影響下,這種孤立問題更加嚴重。美國心臟地帶的工業區經濟衰退,許多社區被邊緣化。但同時,美國也有許多地區因全球化受惠。居住於這些經濟弱勢區域的人,很容易有成癮問題或憂鬱症狀,自殺率也不低。這些人的孤立感日益加深,最終可說是被絕望的感覺逼死。
在城市裡,經濟弱勢連帶產生的孤立狀態,通常還會伴隨種族和居住隔離的問題。在一九三○年代,聯邦出資的屋主貸款公司鼓勵銀行和保險公司以種族為標準,來批准或拒絕房屋貸款。這麼一來,黑人就只能居住於城市的某一端,而白人在另一端。多年來,地方政府建設公共住宅、開闢大馬路,使得城市各區的居住環境更加不平等,黑人被隔離的狀況尤其嚴重。
從古至今,美國這種居住隔離的現象從未消失,社會平等難以實現。黑人被安置在貧窮的社區,而白人卻居住在人人嚮往的好環境,既不吵雜、污染也較少,對健康更有幫助。政府規劃給有色人種住的區域都是次一等的。居住隔離的後遺症延續至今,住在經濟弱勢地區的黑人比例還是很高,就連富裕的黑人家庭也有許多仍住在貧困社區。在美國,年收入十萬以上的黑人家庭,當中有百分三十七居住在貧困地區,相比之下,白人家庭只有百分之九是如此。居住地、種族與經濟弱勢三個因素加起來,導致部分群族被隔離的狀態更嚴重;許多黑人被排除在外,無法獲得白人同胞享有的完整權利。
在當前的社會文化與科技潮流下,人們很容易落入孤獨的困境,若再加上前述的各項因素,現代人的孤立狀態就更加複雜。不管從哪個角度想,今日我們很容易就覺得,不跟人面對面互動也可以活得好好的,過去的人很難想像有這種生活。數位裝置如此先進,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能獲得大量的娛樂。
社群媒體正在重塑我們的溝通方式,它如同一劑強效的麻醉藥,讓我們逃避人生的挑戰。我們已經知道鴉片類藥物的危險,也得到痛心的教訓。社群媒體也一樣,它看似是安全的避風港,事實上是致命的陷阱。在這些條件的影響下,人們會更孤立、更不健康,也難以察覺自己的困境是如何造成的。
〈艾蓮娜.瑞比〉這首歌令人感到悲傷,不是因為兩位主角各自的孤單處境,而是他們如此靠近彼此,卻從未產生連結。令人遺憾的是,如同沙特《無處可逃》中的角色一樣,艾蓮娜和麥肯錫神父其實有能力發揮同情心、支持彼此,大大逆轉他們的處境。然而不知為了什麼,他們並未這麼做。這些故事是一個縮影,就像二十一世紀的人也很難建立起健康的社會網絡。科技在某方面讓人們有親密的連結,同時也把彼此分隔開來。正如艾蓮娜和麥肯錫神父,在一起孤獨。
我們也可以改變想法,其實眾人並非孤島。但我們得先處理環境的問題,避免社會網絡持續被破壞,持續損害全民健康。為了打造這樣的友善世界,我們必須投資公共空間,讓民眾有地方形成社群,以強化社會連繫,這些空間包括公立學校、社區中心還有安全注射機構(safe injection facilities,有成癮問題的人可前往諮詢,不用擔心被貼上污名標籤)。也就是說,諸如文化活動、宗教團體以及市民機構的包容度要廣。美國最高法院做出對判決支持同性婚姻後,社會境況與全民健康都大有改善,尤其改變許多人的孤獨處境。美國的同志獲取結婚的權利後,社會境況更穩定,也得到法律的保障,當然也對健康有益。
最後,我們必須大聲疾呼,廣大群眾的孤獨處境已經影響到全民健康,得設法去除這個最為常見的污名標籤。社會結構要改變,在人們孤單時給予支持;大眾也要改變觀念,更懂得包容老年人與失能者。各種相關措施,包括家庭訪視、輔導夥伴以及運動計畫,都能幫助老年人並整合社會。此外,必要時提供失能者住宿和健康服務,也非常有助於他們繼續參與社會活動。
終有一天,我們在談論健康議題時,焦點會圍繞在人們的生活,人與人都願意分享交流。社會網絡內的人際接觸會催生社會運動;而社會運動有助於打造更健康的世界。舉例而言,在多元性別社群的推動下,愛滋病的防治與治療持續進步,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而他們原本都是被社會邊緣化的人。在愛滋病開始蔓延時,他們當中只有少數人願意在社會大眾前面提出倡議。但慢慢地,有志之士懂得團結在一起,尋找在美國及世界各地的盟友,克服污名與疾病帶來的孤獨處境,在短短數十年內間,就為愛滋病的治療與防治帶來可觀進展。其他許多運動也是以社群為基礎,包括性別平等、環境正義以及公民權利等議題,都有豐碩的成果。
當人們為了公共利益而善用社群網絡時,才能改善整體的健康。無論是個人的健康,或是打造健康環境的能力,都取決於於我們人生所發展的社會網絡形態。稍稍改寫沙特的話,就能簡單總結我的想法:「健康即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