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水錄 | 拾書所

浮水錄

$ 237 元 原價 300
有一群人從遠方出走,住進島內封閉的村落,在此敘說各式各樣離散浮沉的畸零故事。其中陳明發這一家,遭遇牢獄與死亡的打擊,住進來卻不得不再次「出走」。除此之外,他們還能怎樣選擇呢?
在時間之流裡,他們終會落腳下來,滌洗憂傷與創痛,努力生存與成長。陳明發、黃茉莉、陳秀瑾、陳秀代,他們各自的傷,太簡單,太平凡,太微不足道,以致唯有小說,願意眷顧。
從事編輯勞務二十六年後,李金蓮重拾創作之筆,面對自我的生命課題,捕捉已然成為記憶碎片、依舊漾著光的成長年代。

延伸閱讀:
《黑水》平路



選文:
母與女
01.
日後秀代回想起來,童年應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是個微微有風的初春,陳明發駕駛俗稱四分之三的軍用吉普車,載著他們全家,去看未來的新居。他找了摯友韓敬學同行,兩個男人一路嘻哈談笑。話題多由陳明發開頭,他嗓音洪亮,話中夾雜著踏馬、踏馬的口頭禪。韓敬學則傻氣,跟著呵呵呵地笑,或是簡單應答著,是嘛,那好那好,這下出洋相了……。
母女三人坐在密不透風的後座車廂,看不見車外,僅憑直覺判斷,車子走在一條筆直的道路上。
茉莉和秀瑾面對面而坐,利用坐車的空檔,挽起毛線球來。兩人時而說話時而沉默,一會兒茉莉叫秀瑾捲快一點,車子顛動不已,她撐著一圈毛線,手痠了;一會兒又是秀瑾不小心,毛線球掉到地板上,茉莉叫秀瑾快,快撿起來,不然弄髒了。
只有秀代閒著,不停地挪動身體,轉身向左、又轉身向右,爬上、又爬下。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她尚懵懂,懷有一絲期待,又說不出期待什麼。轉了幾次身,她發現與自己個頭等高的橫向鐵桿,從這裡撥開兩片交疊的帆布,可以看到車外的景物。
閃爍著橘金光芒的太陽,就在她視線的正前方,掛在一排疏疏落落的房舍屋頂上。她從未見過這樣大的太陽,幾乎佔據了半邊天空。
像是跟隨著車子行進,太陽有時超前,有時落後。經過一排密集的房舍時,太陽不見了,秀代拉開更大一點的縫隙,側頭去找。眼前出現一片河水,波濤起伏,翻動著一圈圈黑色的皺褶,一波退下,一波又起,拍打著岸邊的蛇籠。怦怦怦……,秀代的心臟跟著水波起落,猛烈地跳動。
那是一條臨著水岸的河堤。秀代在張望中發現,吉普車緊靠堤岸的邊緣,隨時可能掉落滾滾波濤之中。因為太害怕,秀代緊緊抓住橫桿,僅以眼角餘光,去偷瞄帆布交疊的縫隙間那片廣大的黑色水面。她再也不敢任意挪動身體了。
越過一座憲兵營,遍佈雜草的堤岸坡面,出現一條石梯,從石梯攀下,穿過草叢,又一片淤塞的濕地,再往前,便通到了河邊。
車行中,景色一一倒退,石梯隱入淡金色的夕暈裡,看不見了。忽然,車子向前傾斜,又左右搖晃了幾下,秀代以為這下真要跌入萬丈深淵,緊張之際,她尖著嗓門,啊──,一長聲地叫了起來。她的叫聲引來茉莉和秀瑾驚駭莫名的目光,挽著毛線球的手也停了下來。
吉普車朝一條斜坡滑了下去,車廂裡,秀代剛剛尖叫的餘聲,依然迴盪。

02_1.

入冬前最後一場秋雨過後,氣溫陡然變得濕冷。這樣的早晨,秀代活潑潑地推開了家門,她小小的身影,在窄長的巷弄裡,跳跳走走,不時踢起一攤水花,或是有吸引她目光的小物小事,令她駐留。
她先是發現路邊爬滿青苔的牆邊角,有一排列隊行走的螞蟻,她蹲下來,觀看了一會兒。起身往前走幾步,她又踮起腳,趴在某戶人家的郵箱蓋子上。那蓋子是虛設的,郵差投信進去,信就落在院子的地上。因此,秀代掀開郵箱蓋子,一眼便瞧見裡邊人家的爸爸,正對著院子咕嚕咕嚕吐了口漱口水。
回身時,她抬起頭,仰望頭頂上掠過的飛機,天空滑出一道淺淺的白霧般的飛機雲,她笑了,露出左眼瞼可愛的小眼窩。
秀代家搬來新美村,轉眼兩年。這村位於鎮的尾端,依傍著新美溪。沿溪邊河堤通往鎮中心的廟口,廟內供奉安溪移民帶過來的保儀尊王,鎮民在此川流走動,在一旁的菜市場採買生活所需。鎮上還有一所小學,在菜市場的對面,據說日本時代就有了,日本人在這裡教台人講日語。再過些時日,暑假過後,秀代將跟隨姊姊秀瑾,進入這所小學就讀。
相較於廟口的熙來攘往,新美村封閉而獨立。村內分成左右兩區,右邊住著校級長官,水泥平房一間間比鄰,平日多大門深鎖,只有大年初一的早晨,屋裡魚貫走出人來,氣宇軒昂的軍官,帶著精心打扮的夫人,朝著左邊而來,他們是來拜年的。到了夏天,各家圍牆探頭出來的九重葛黃蟬或緬梔,在陽光裡輕輕飄動,花色艷艷,樹影綽綽,光是這寧謐的夏日光景,就是另一端鎮日吵嚷的士官眷舍不能比的啊。
左邊的士官眷舍,橫向四排,每排二十餘戶,每戶的坪數比起校級那邊,小得多了。秀代家在第二排的中段,屋外是兩米寬的巷弄。從秀代家朝廣場過去,有八戶人家,依序是隔壁的官家、鄭家、吳家、秦家、徐家、雷家、黃家和邱家。其中,秀代媽媽茉莉跟黃家太太寶月最要好,和對門的羅家也相處融洽。
這村有它自己的步調。早晨約莫五點,雞啼聲中,主婦們開始幫先生小孩張羅早飯,鍋碗盤瓢洗洗弄弄,聲音從每家的廚房傳送出來。孩子們去上學,男人咋呼咋呼去上班,見面吆喝,陣陣喧騰。到了歲末寒冬的早晨,整個村子蒙上一層冷霧,某家婦人踏出門,朝廣場方向走個三五步,人就隱身在霧氣裡了。
到了夏天,日頭一早就高懸屋頂,天色像被洗滌過的白亮乾淨,熱氣流卻在巷弄裡竄流。太太們有一陣子流行藺草編織的扇子,聚在某戶人家門前聊天時,拿著扇子搖擺搧風,各個風情萬種。其中,寶月的姿色最引人,看她手中捏著一條五彩圓點圖案的手帕,一年四季紅通通的蘋果圓臉,直如成熟的果實,就快從樹上掉下來,剛好路過的男人,不免多看她一眼。寶月可不在意,放眼村裡,盡是當兵的大老粗,她自己家裡的也是。
秀代媽媽呢,茉莉也是村裡出名的美人,她清瘦,個子比寶月略高些,有雙濃黑的大眼睛,又帶著點鄉下女孩的怯生。她和寶月一見如故,兩人並肩走在村內巷弄,像揚起一陣薰風。美麗的女人總是招人忌妒與議論。但現在,茉莉輪廓漂亮的瓜子臉上,隱隱含有一絲苦情,大概太常緊抿嘴唇之故。
左右兩區之間,是一片廣場,前端有條碎石斜坡,通往河堤。一年多前,陳明發駕著軍用吉普車,車子從斜坡下來,轉進新美村,在廣場靠邊停下。一家人走進巷弄,找著了他們的新家。茉莉率先推開大門,穿過院子,走進呈L型的水泥房。屋內客廳和臥室相鄰,右邊是廚房,沒有廁所,洗澡就在廚房的邊邊角。民國四十九年,全村共用的公共廁所蓋在廣場邊,村辦公室的後面。
房子小,看來全家人得擠一張大床睡覺,茉莉難掩失望,悵望著臥室長嘆了一聲。秀代還不知事,在新屋裡四處跑竄,秀瑾則是個安靜的女孩,習慣跟在媽媽身後,似乎想以媽媽的身體,擋住她右耳下方銅板大的暗紅色胎記。
兩個男人忙著丈量門框的尺寸,一面討論搬家的瑣細事務。屋外有人喊了聲:「陳明發──。」聲音宏亮高亢,把一個發字喊得彷彿朝天空射了出去。「你啥時候搬來啊?」是陳明發任職汽車大隊的同事,綽號小山東,搬來村子兩年了。
廣場邊還有五、六個鐵皮搭建的菜攤,不能算是菜市場,規模太小了,但太太們靠著一個豬肉攤、一個魚攤、一個蔬菜水果攤、一個燒餅油條攤,足供日常飲食所需。要到了節慶的日子,太太們才會穿過河堤,到廟口的菜市場去採買。
攤販裡還有個專賣各式醬菜的攤車,茉莉常常一大清早遞給秀代兩張一塊錢紙鈔,叮囑她去買豆棗、醬瓜、豆腐乳,或是油炒花生,回來配早餐的稀飯吃。秀代討厭半甜半鹹的紅色豆棗,常常耍賴著不去,為此茉莉提高嗓門罵道:「給我快去,聽到沒有?」茉莉罵起人來,也不過如此。但若是茉莉叫秀代去買油炒花生,那可是秀代最盼望的事了。
每日清早,攤車老闆停穩他的攤車,搬下炭火爐和鐵製炒鍋,生火、熱油,然後操著一把大勺,在油鍋裡來來回回翻炒,約炒上四十分鐘,期間還要招呼來買各式醬菜的客人。
剛炒好的花生香氣四溢,泛著油亮的光,老闆均勻撒上一層鹽巴,大喊一聲:「起鍋囉。」排隊的人龍早已長長一串,幾乎排到魚攤前面。排隊等候時,秀代從隊伍裡探出頭來,看老闆一連串像是特技表演般熟練的步驟動作,娛樂太少的年代,連翻炒花生都那麼有趣好看。
終於輪到秀代了。老闆盛起一勺花生,裝在報紙摺成的三角形紙袋裡,遞給她。老闆認得她,有時覺得她模樣可愛,會多勺一點,或是善心地提醒她:「燙喔,小心拿好,不要撒翻了。」
秀代確曾在回家的路上撒翻過花生,她個頭小小,性情莽撞,一腳踢了個石子,花生便落了些在地上,她怕回家挨罵,蹲下去一粒一粒地撿,又一口氣一口氣呼去泥土灰塵。回到家,還是被秀瑾發現了。趕著去上學的秀瑾,吃了一口灰沙,哇哇大叫,「媽,妳看秀代啦!」兩姊妹有時候像仇人,互相監視告狀,秀代也常常這麼對待她姊姊。
此時,秋末的早晨,淺紫色的牽牛花和酢醬草爬滿河堤的坡面。秀代買好油炒花生,登上河堤,站在這裡,居高臨下,一百八十度俯瞰四周,右邊的村子縮小了,左邊的河流卻變寬大了。她小心翼翼踩過坡面的草叢,精挑細選,採了一把沾著晨露的酢醬草花。
回程時,秀代穿過廣場,轉進村子,後排巷弄裡傳出窸窸窣窣的人聲,把她吸引了過去。
楊家大門前擠著一群看熱鬧的人,楊家先生蹲在院子角落刷洗馬桶,毛刷子來來回回刷個不停,他黝黑的圓臉木然無表情,像似一種對抗,又像是無論發生天塌的大事,都要專心一致,刷洗乾淨昨夜小兒們尿了一滿壺的馬桶。他能怎麼辦呢,他老婆差一點跟人跑了,今早被管區警察送回來,這會兒在屋裡脫光了衣服,又哭又鬧喊著要上吊。
秀代站在人群外圍,慢慢拼湊楊家發生的事。不久,茉莉等不到秀代回家,出來尋人,她遠遠看見秀代,小矮個擠在一群大人堆裡,茉莉高聲喚她:「秀代,給我回來。」
那天,秀瑾等不及,囫圇吃了碗白糖拌稀飯,上學去了。茉莉數落秀代貪玩誤事,秀代告訴她楊家發生的事故,茉莉卻聽得津津有味,還問楊家太太真的沒穿衣服?秀代回說:「她一直叫,一直叫,可是,看不見。」幸好是這樣,茉莉暗暗舒了一口氣,若是讓秀代真看到一絲不掛的大人,那怎麼好。
下午,秀代的酢醬草一團軟趴趴扔在院子裡,茉莉在織毛衣,秀代在她身邊玩紙娃娃,幫紙娃娃煮飯燒菜,換穿各式衣服。秀代一個人玩時,常常自言自語,或是一人分飾多角表演起來。茉莉無心管她,她得趕工編織長官太太的毛衣。秀代望著她的紙娃娃,喃喃自語:「這是我的同學……。」
茉莉笑她,還沒上學呢,哪來同學。秀代表情認真地說:「我真的有一個同學,她叫鄭珮珮。她有一個綽號,叫小毛頭,因為她的頭髮黃黃的,小毛頭跟她媽媽住,她沒有爸爸,她爸爸死了…。」
茉莉猛然一凜,放下手中毛線,打量這老愛胡說八道的女兒。
秀代低著頭,繼續編織她的故事:「小毛頭說,她們家很窮,她媽媽沒有錢幫她買衣服…。媽,妳打一件毛衣送給小毛頭,紅色的,好不好?」
秀代的這番夢囈,扯斷了茉莉心頭的一根絲弦,咚地一聲,心裡有什麼東西折斷了。她嘆口氣,心想:「這孩子,怎麼搞的?」
無端幻想出一個同學,是因為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吧。村子裡和秀代同齡的孩子,都去上托兒所了,婦聯會開設的托兒所,學雜費全免,每個月繳15元交通費,專車接送。但茉莉盤算,既然沒讓秀瑾上托兒所,那秀代也免了吧。
但或許沒這麼簡單。不知從那兒蹦出來的同學,大概是秀代自己吧,小毛頭沒有爸爸,她爸爸死了,茉莉心想,我們的爸爸明明活著,只是暫時不在家。
秀代說不定幻想自己的爸爸死了,這也不是不可能,陳明發離家時,秀代剛滿四歲,或許對爸爸印象平淡。秀代藉著一個不存在的同學,其實,是在說她自己,幻想是假的,也是真的。
茉莉傷心地以為,秀代這古靈精怪的小孩,一定是在責怪她,怪她沒給她一個幸福的家,「都怪我,都怪我,那我去怪誰呢?」她傷心地跟自己說。
另一頭,秀代一個人玩啊玩地,忽然打了個寒顫,自言自語說:「唉喲,好冷。」窗外吹進一股濕濕涼涼的風,冬天快要來了,接著是春夏,那是秀代上小學前,最後一個寒暑交替。

Brand Sli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