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一小口馬德蓮,因「這個曾存在過一次」而享有完整生命的一瞬。
小說裡的普魯斯特時刻,讓我們愈洞徹時間是什麼,
就愈洞徹創作是什麼,也愈洞徹事物的本質是什麼。
時間就是作品所創造之物,做作品就是做時間,也就是做時間的觀念。
成為書寫的人,意謂成為做時間的人。
《追憶似水年華》是理解當代思想不可或缺的文學經典,普魯斯特以飽含詩意的巨量文字述說著遲遲無法寫作的故事。主角馬塞爾繾綣於社交與愛情的糾葛,優柔於自己的創作志業;當綿延二千餘頁的小說走到盡頭,懸命以待的作品卻仍未真正現身,燦然懸浮於終卷之後的空白不可見之處。作品臨陣,只是永遠缺席。
楊凱麟在《成為書寫的人:普魯斯特與文學時間》中,縝密地探索普魯斯特對於愛情、繪畫、音樂、戲劇的深刻思考與想像,試圖回應《追憶似水年華》所留下的一個嚴苛又燒腦的問題:何謂當代文學?
創作不應是生命經驗的再現,而必須奠基於觀念的創造。《追憶似水年華》在文學史上的重量級分量,在於普魯斯特使書寫成為一種基進革新的行動,而其神祕內核便是觀念,特別是時間觀念。做作品,必須先創造差異的時間,而差異的時間則差異化時間中的一切,這是小說所操作的時間增維。成為書寫的人,意味著成為做時間的人。《追憶似水年華》最後終於觸及做作品的契機,關於書寫,再無疑慮。
內容摘文
第一章 愛情,知覺空間的重分配
一、愛情的悖論
《追憶似水年華》描述三場狂熱無比的愛情,在第一卷〈斯萬之愛〉中斯萬與奧黛特,第一卷〈地名:那個姓氏〉中馬塞爾與希爾貝特,最後,是書中最重要內容,分散在第二、四與五卷的馬塞爾與阿爾貝蒂娜,三場戀情構成主角所有痛苦、歡樂與悔恨的根源,只是普魯斯特描述愛情時,似乎完全不是通俗意義下世間男女的分分離離,不是張愛玲或瓊瑤,亦不是羅曼史或反羅曼史,確切地說,跟通俗意義下的男歡女愛不太有關,或者至少沒有停留在此,普魯斯特走得更遠,愛情之所以是愛情,所以要一再「問世間情是何物」,是因為它總是引發多重的悖論(contradictions)。它僅存在於悖論之中,而且以它所相互加乘的悖論成為作品的先驗條件,或者至少與作品共享著相同的問題,面臨著同樣的不可能處境,並因此構成一個誘發思考的問題場域,成為當代創作者所不可迴避的疑難(aporie),每一件當代作品的誕生都或多或少地重新召喚了這個問題。這個共同的問題首先涉及陌異、未知與非思(impensé),而且是對陌異、未知與非思所激起的無比熱情與好奇。
在《友誼政治學》中,德希達反覆引用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在〈論友誼〉裡的這句話:「噢,我的朋友們,根本沒有朋友。」不是為了最終想抹除這句悖論,而且恰恰相反,透過不斷地再召喚話中的弔詭,使我們意識到友誼僅存在其自我悖反的極限上。這句斷言,被蒙田歸為「亞里斯多德常常說」的一句呼格,召喚誰?朋友。誰答應這句話的召喚,誰就就坐於這句斷言中「我的朋友」的特權位置,像極了《西遊記》裡銀角大王的紫金葫蘆,叫誰誰應了就被吸進葫蘆裡,不管是孫行者、者行孫還是行者孫。那麼,問題可能較不在於這句斷言,而在於我將對誰說出這句具有指向性的話?誰將答應?誰能不答應?但又有誰敢答應?想跟我斷交的朋友?反過來說,誰能而且誰敢對我說出這句話?我的朋友?這句話是友誼絞肉機與迷宮,一旦有人說出這句斷言與呼格,必然是對署名朋友而且只能對署名朋友的人提出,對方回應這句話之後,兩人是或不是朋友?仍然是或已經不是朋友?或者,這兩人將同時是也已經不再是朋友?如果這句指向特定對象(另一個我,alter ego)的斷言激起不可消解的疑難,那麼問題恐怕不在於如何消解這個讓人無所適從的悖論,反而是在這種和解的不可能性中,友誼長存於被特性化的強度中。召喚,但任何可召喚的都已經不是與不再是,必須召喚那永不可召喚的,而且正因為不可召喚、無可化解,誕生了友誼。友誼能存在,沒有什麼既定的律法或規則可以遵循或操演,無法解釋,不來自溝通,只因為就是他,以及就是我。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