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說:如果在荒島上只許帶一本書,我會帶《紅樓夢》。
《紅樓夢》最迷人的部分全在生活細節,並不是情節。每天能閱讀一點就閱讀一點,這是讀《紅樓夢》最好的方法。
《紅樓夢》,是一塊躲藏著生命意念的頑石,到人世間經歷的一次生死愛恨;是眷戀繁華的「假象」,也是了悟幻滅的「真相」;是一段歌笑涕淚所有青春韶華的詩篇,也是一個惋惜悲嘆所有美麗女子的故事;《紅樓夢》裡的愛情,在性別裡流動、變換,而寶玉和寶釵、黛玉之間,更糾纏著不可言說的生命遺憾……
那些絢爛繽紛,彷如一夢,彷如前世始終忘不掉的一次花季。
美學大師蔣勳將他閱讀《紅樓夢》半世紀的深刻體悟,滲透進入字裡行間,如實告訴我們:為什麼《紅樓夢》是可以讀一輩子的書?為何閱讀《紅樓夢》是一種學習「寬容」的過程?這是一本進入經典之前的必要之書,獨到可親的導讀,讓經典的價值長存,並與今世呼應,更具有觀照你我人生的現代意義。
作者序
於一切有情無憎愛
雲門舞集十週年時,林懷民編作了舞劇「紅樓夢」,賦予文學經典一種全新的現代角度。賈寶玉穿著鮮綠小三角褲赤身裸體出現,讓許多保守觀眾嚇了一跳。當時為了配合演出,我做了幾場演講,也依據演講內容,編寫了《舞動紅樓夢》,由遠流出版。
匆匆過了三十年,這幾年,舞劇「紅樓夢」很少演出,甚至宣布封箱。《舞動紅樓夢》這本書也早已在市面上絕版。
遠流常接到讀者電話,問起這本書,因此決定重新編輯出版。
當初與舞劇演出相關的部分稍作調整,重新回到《紅樓夢》原典,增刪一些文字,特別強調《紅樓夢》中「現代」的部分,就是這新版的《夢紅樓》。
這本書以「青春」做主線,是一個大約十歲到十五歲的青少年青春的回憶。
現代人閱讀《紅樓夢》容易有年齡的誤差,總覺得那麼成熟敏感的心靈起碼過了三十歲,所以改編的電視電影就與原著本質不符合。
三十歲以後其實不容易有《紅樓夢》中青少年的單純、天真,以及不確定的自我摸索。
《紅樓夢》寫青春的單純、天真、不確定的自我,是世界文學書寫青春的一絕。
青春是生命初始,一切都不確定,連性別也不確定。因此賈寶玉的「愛情」也撲朔迷離,他最早性幻想的對象是秦可卿,實際發生性關係的是貼身丫頭襲人。但不多久他就愛上了同性的秦鐘。他與黛玉是前世緣分,一見面就覺得面熟,他與年輕貌美的北靜王也關係曖昧。
「愛情」與「性」都是青少年正在摸索的功課,功課正在做,還沒有結論,所以行為上充滿「不確定性」。
正是因為青春的「不確定性」,使《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或同年齡的青少年之間的「愛情」或「性」寫得非常真實。讀者自己家裡如果有十幾歲的青少年少女,父母長輩若是沒有主觀教條偏見,不刻意用道德掩蓋,應該可以認真觀察孩子的行為,與《紅樓夢》做有趣的映照對比。
《紅樓夢》是一本長時間被誤解的書,考證癖好的人努力鑽營書與歷史的虛假關係,狹窄的古典文學學院教書匠,只囿限在古詩詞誄賦的詞章修辭上,假想一個不真實的「古典」。許多人可能遺忘了《紅樓夢》在三百年前是一本多麼「現代」的小說,多麼顛覆主流價值,多麼控訴傳統威權,多麼大膽曝露家族的腐敗。而在三百年後的今天,在許多保守的華人社會,這本偉大著作的顛覆、揭發與控訴,依然如此真實,遠遠勝過當代的許多華文創作小說。
《紅樓夢》用「真(甄)」與「假(賈)」兩個姓氏串連起整部故事,我們以假當真,或以真當假,都可以在書裡有哈哈一笑的領悟。
一部《紅樓夢》如此寬容,「真」與「假」任君選擇,作者有關心,有悲憫,卻不執著,於一切有情無「憎」無「愛」。
《紅樓夢》數十年來一直在我床頭。一函石印本的《石頭記》,有紅筆眉批圈印,線裝,握在手裡輕而柔軟,最適合睡前隨意翻閱。
我不太在意從哪一章回看起,也不太在意到哪一章回結束。如果是一個夢,通常開始、結束都並不必然。
文學論述、註解、考證,看多了,好像很「真」,卻又覺得與《紅樓夢》反而越離越遠。
在枕上懵懂睡去,似醒非醒、似夢似假時分,好像我多懂了一點《紅樓夢》。
許多晚上在入夢前看的《紅樓》片段,若即若離,丟了書,在枕上睡著,才是真的《紅樓》來與我對話。
那些繁華繽紛,只是前世始終忘不掉的一次花季,每每在沉睡中不想醒來。
我總覺得寫這本書的人也在夢中,不想醒來。對他來說,夢比現實要更「真實」吧。
《夢紅樓》重新出版,也當然只能與有前世緣分的人會心一笑吧。
要特別謝謝文娟、祥琳、秦華費心重新編輯一本舊書,把原來有點零散的條例點滴的筆記式書寫,梳理出一個秩序,也還能把「雲門紅樓」舞台上的繽紛保留,讓一個已經封箱的舞台上的華麗也恍如一夢。
二○一三年八月二十九日 即將白露
蔣勳於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