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老屋的鹹與甜
從海風迎面吹來的眺港書屋，
來到積累八十年製糖史的老工廠，
背後住居聚落的興衰與庶民日常，
是在地與移鄉人眼中最美的風景。
新港支廳長菅宮勝太郎宅邸
兩個時代，移鄉人的港口風景
📍眺港Café與菅宮勝太郎故宅
新港支廳長菅宮勝太郎與出身高雄的醫師高端立，都是來到台東成功生根、並且對當地有著卓越貢獻的移鄉人。而這棟歷經日治至戰後兩代移鄉人生的老屋，不僅見證了成功鎮的流變與發展，如今也已被賦予全新的任務與生命。
台東成功鎮最早叫作「麻荖漏」（阿美族語：Madawdaw），本是原住民耕種與生活的聚落，直到明清年間漢人陸續移居此地，才逐步開啟對外的經濟活動。到了日治時期一九二〇年代，日本政府在此興建新漁港與周邊港區建築，由於對應鄰近的舊港「成廣澳」，便命名為「新港」（一九二九年動工，歷時三年完工）。擁有了讓大型輪船停靠的漁港，搭配海路與外地運送銷售漁產與物資交流，這座東部小鎮自此快速繁榮起來，崛起成為東部海岸線的行政與商業樞紐，吸引當時許多日本舊漁村人口移民來此發展，並自然而然建立起文化交融。比如，如今旗魚是成功漁港的代表性漁獲，而傳統用來捕捉旗魚的「鏢刺法」，便是由日本移民而來的漁民傳入；還有各家漁船回港時才看得到的魚市拍賣，看著市場內經驗老道的拍賣官「糶手」【注1】，眼明手快、聽聲辨人、嘴裡不斷喊著數字操縱氣氛，並即時回應出價者的各種出價暗號，這樣緊張刺激的競標流程，也是從日治時期就留在當地的拍賣制度。
當時在鎮上興建的日式建築，隨著百年日月星移，如今多已拆除改建。然而位於中山東路這棟兩層樓木造建築，日治與戰後的兩代老屋主，皆是對地方發展貢獻極大心力的人士；一旁的新港教會則在因緣際會之下，扭轉了閒置老屋即將遭到拆除的命運。整修後的老屋不僅重現兩代屋主的人生故事，也是當地見證成功鎮發展歷史的重要標的。
〈老屋過去式〉
日本警官與戰後仁醫的第二故鄉
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原為阿緱廳（現屏東縣）警部的菅宮勝太郎，因調任支廳長來到新港管轄地方市政，負責新建中港口腹地開發與聯外道路等都市計畫。港口建築期間，他對內在市區規畫棋盤式的現代街區，著重在地方用水與下水道等民生基礎設施；對外則修築開闢聯外道路與橋梁，為新港未來的發展打下重要基礎。昭和七年（一九三二）新港完工，菅宮親手花了十年規畫建設的小鎮正要茁壯，不願再調任的他毅然辭官就此定居下來。他在最靠近港口的路上，興建了一間兩層樓高的日式木造建築作為私宅，走上二樓陽台便可眺望自己一手打造的新港與海灣。對菅宮來說，隨著新港十年完工，這裡不再是派駐外地的異鄉，而是投注了萬分熱愛，不願離開的第二故鄉。菅宮勝太郎在新港住了二十一年，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病逝後葬於新港。戰後其後代曾來台掃墓，並於一九九〇年地方興建成功商業水產學校進行公墓遷移時，將其遺骨移回日本。
儘管原屋主已逝，所幸老屋交響曲只是翻到下個樂章，而非戛然而止。隨著戰事結束日人離台，新港改名為「成功」，下一代屋主高端立醫師從高雄岡山來到此地定居。
高端立醫師是台灣第一代長老基督教徒高長的後代，高家各代子弟非牧即醫，在台南、高雄都是受人景仰的地方名門，與各地教會與醫療系統也多有淵源，岡山第一間西醫院「建安醫院」便是由高家子弟所創建。高端立醫師的四哥高端模原在建安醫院行醫，後自行開業創立岡山「高安醫院」；弟弟高端立成功購入這間和洋折衷的雙層樓房後，開業的診所也叫「高安醫院」。測與端立醫師雖畢業於農專，後來通過「乙種醫師」審核，取得在成功限地開業須具備的資格有關。
高醫師自一九四六年搬到成功，展開在成功近五十年的執醫之路。當時屋齡十多年的日式私宅轉變為半開放式的診療場所，一樓的座敷成了配藥室與包藥區，面海的緣側與階梯前的日式前庭則是候診區，房屋右側增建磚造洗石側屋（年分尚待考證）則是看診的診間。此外，年輕時就讀農專的高醫師，對於種植蘭花極感興趣，行醫之餘培育出許多蘭花，並將開放陽台加蓋改建為花房，為免宵小覬覦還加上鐵窗保護，也是老屋在外觀上較大的改變。
當時新港教會尚未建堂，高醫師宅邸除了作為診所，每週日還提供教友們聚集禮拜，可想見高醫師一家在這棟二層樓房的起居空間頗為侷促。於是約在一九六〇年，高醫師在隔壁新建一間連棟鋼筋水泥建築作為高安醫院新址，原屋回歸為私宅之用，直到他終老休業。
成功鎮民皆暱稱「老高」的高醫師，在成功駐醫五十年，一板一眼的性格雖給人嚴肅寡言的印象，卻是鎮民極為信賴尊敬的對象。不只醫館外往往排滿候診民眾，有時高醫師還要騎機車前往偏遠地區出診，縱橫東海岸線南北範圍長達一百五十公里，讓資源匱乏、交通不便的東部居民也可得到醫療照護，醫者仁心，至今仍令當地居民感佩懷念。
〈現在進行式〉
坐落在東海岸的恩典祝福
高端立醫師一家虔誠信教，與新港教會更是淵源深厚【注2】，因此一九九五年高安醫院休業後，教會為拓展事務與空間，便出資買下兩間老屋，與相鄰的教會連成一體。老屋經過第一次整修後作為教會靈修會館運用，提供外地靈修教友或旅行的青年背包客住宿，同時也有「眺港二手書店」進駐，蔚為口碑。二〇〇三年，菅宮故宅被指定為台東縣歷史建築，並於二〇一五年開啟相關文史研究，隨後教會與當地民眾組成「心驛耕新關懷協會」向文化部爭取整修經費，終於在二〇二〇年開工，並於二〇二二年完工。如今老屋已回復九十年前的木構建築住宅時期樣貌，旁邊是六〇年代增建的高安醫院，兩間老屋與一旁的新港教會並存，靜訴橫跨兩個時代成功鎮具重大貢獻的移鄉人事蹟。
菅宮故宅是東海岸少見的雙層木造家屋，除了主體的傳統日式木構造，西式騎樓柱與二樓陽台、欄杆都是鋼筋水泥構造，符合流行的和洋折衷建築形式，在當時十分引人注目。整修後，老屋內部格局在團隊努力下回復至菅宮宅邸樣貌，門扇改回日式拉門，忠實呈現日式住居風格。高醫師時期增建的部分，包括現為眺港二手良心書店的看診間側屋，還重新打開了二樓加蓋的花房，讓陽台回復當年菅宮遠眺港口海岸的設計；空間「眺港」的美名也正是呼應這個場景，遊客可在此體驗故人住居的浪漫情懷。
另一邊的高安診所為高醫師在一九六〇年代新建，因年代不同，空間機能設定為醫療場所，以至於建築形式、風格、建材等，都與一旁的日式屋舍截然不同。新建的高安診所是鋼筋水泥建築，外層以土黃色溝面磁磚鋪面，內部裝潢硬體包括掛號台、候診室、看診間等都以灰色、深灰色磨石子為主，厚重的材質和色調予人穩重感，在當代常見運用於公部門或醫療場所；因其耐用易保養的特性，至今仍保存良好，清楚區隔出候診室、診間、掛號拿藥與病人休息室等空間。
進駐此空間的「眺港Café」，目前由Linda與丈夫張晏共同經營。緣分說來有趣，高安診所是成功地區首間西醫診所，如今則由同是醫界的中醫師進駐。Linda從小在新港教會長大，原本與中醫師先生在異地工作，兩年前因疫情回到台東成功，並在教會的邀請下將高安診所重新布置為一間特色咖啡廳。夫妻倆將原診所空間布安排為座位區、包廂與選物店，供應Linda親手烘焙的蛋糕點心，再搭配中醫師張晏親自調配的漢方咖啡與養生茶，呼應原屋主仁心醫術的理念。眺港Café隨時歡迎各地朋友到訪療癒身心，往來旅人都能透過一杯咖啡的時間，輕鬆貼近成功的人文歷史；再加上養生美食與歷史文教，如今已是遊客來成功鎮時必訪的店家之一。
很慶幸兩間老屋所處的不同時期，都獲得了地方人士的悉心承接。菅宮勝太郎支廳長任內的建設是新港發展與繁華的重要基礎；高端立醫師則為成功和周邊居民帶來可靠的醫療保障，兩位都是從異鄉來此生根，對地方有重大貢獻的人。「心驛耕新關懷協會」與新港教會透過修繕兩間老屋的過程，串起兩代屋主的人生，不僅形塑了見證成功歷史的新地標，更賦予其全新的任務與生命。
【注1】糶，音同「跳」，古時意為出售穀物，如今糶手多指稱魚貨蔬果等市場拍賣員。
【注2】高家與一九四七年新港教會的設教（重生）：新港石雨傘教會在日治時期因宗教壓迫而轉為地下教會。戰後一九四六年，高端立醫師的父親高篤行牧師探訪台東時，見新港一帶四散眾多教徒，便聚集教友在高安醫院禮拜，並於隔年在高安醫院隔壁設禮拜堂宣教。該禮堂現已拆除由白冷會傅義修士設計新建（一九七七年完工）。
貳 砲聲與鋸響
這裡留下了遠赴戰地前一夜軍士們的告別；
也是林業起落之際伐木工人溫柔的落腳處。
走過繁華與艱難，仍是現代人安頓身心的休憩所。
金馬賓館
讓藝術，留下老兵們前往戰地的那一夜
📍永添藝術．金馬賓館當代美術館
金馬賓館作為國軍金馬防線的一環，原是軍人從本島前往戰地的中繼站，也可謂從和平跨進戰爭的分界線。每次造訪，我們都會遇上曾在金門服役的老兵，聆聽老兵向家人陳述當年戰時回憶，往往令人陷入深思，或許這正是唯有親臨歷史現場才會湧現的感觸。
一九五〇、六〇年代，台灣還未從二戰所造成的傷害中完全復甦，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的戰爭卻仍舊進行著。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距離中國最近僅不到兩公里的金門與馬祖成為前線基地。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金門在短短兩小時內遭受中國近六萬枚砲彈襲擊，軍民傷亡慘重，史稱八二三砲戰；之後共軍修正為「單打雙不打」（逢單日砲擊，雙日不砲擊）戰略，金馬地區自此被劃為「戰地」，對當地軍民施行「戰地政務」管理，從宵禁、燈火、出入境、電信、金融都被嚴格管制，與同時期台灣本島發展各項建設、社會經濟獲得快速改善的生活樣貌全然不同。
金馬身為重要前線，駐軍曾多達十萬。外島軍營訓練嚴格，且距離本島遙遠資源不便，軍人久久才能回家一次，相比在台灣服役的同袍分外辛苦，因此那些抽籤分發到金馬的阿兵哥們，往往會被戲稱中了「金馬獎」。雖是玩笑話，但戰地的嚴峻與殘酷卻很真實，尤其是早期前往金馬服役的軍人，家人送行可謂是生離死別，流淚擁抱的分別場景令人不捨。如今金馬地區結束戰地政務，居民生活型態從嚴格的軍管轉為民主自治，軍事標語與設施也化身為充滿戰地風情的特殊觀光景點；連帶在台灣本島，與這段歷史相關的場景設施，也有了不同的轉型規畫。
〈老屋過去式〉
保留金馬老兵共同回憶的軍旅建築
金馬戰地在人員、物資、車輛運輸上都須進行管制，不管是軍官、士兵，甚至一般民眾要往返金馬與台灣，一律要登記才能安排船班。由前總統蔣經國籌組的中華民國軍人之友社，分別在高雄（一九六七）與基隆（一九六〇年代晚期）捐建全台唯二的「金馬賓館」，作為等候搭船至外島部隊的夜宿地點，同時也是金馬居民返鄉時購買船票與登記船班的窗口。
昔日高雄金馬賓館的洗石子牆上，寫著「一切為前線，一切為勝利」八個大字；今時我們從老照片中看來充滿新鮮感的標語，對於當年前往戰地保家衛國的軍人來說，既是激勵，也是枷鎖。金馬賓館興建於一九六七年，三層樓建築占地約六百坪，軍方建築特別重視空間機能，外觀洗練簡潔，除了一樓的格柵，只在中央棟梯間樓頂陽台牆的外捲構造裝飾與四個圓形開孔，經每日不同時刻角度的日照下，透過四孔遮蔽出不同形狀的影子，映在「金馬賓館」招牌字上，可說是建築唯一的裝飾。
對於周邊居民而言，金馬賓館是專為軍人設立的單位，對外總透著嚴肅神祕的氣息。然而並非所有軍階都可以入住，一般來說只有長官將領才會安排住金馬賓館，其餘兵員會在旅館後方柴山上的補充營地過夜，出發前整隊順著鼓山路行軍，或搭車到高雄港13號軍用碼頭（現為光榮碼頭）。部隊集合後，再搭上八、九個小時運輸船艦，乘風破浪地「暈」往金馬戰地，這也成了金門老兵的共同回憶。
高雄金馬賓館於一九九八年退役後，產權轉入交通部鐵改局，作為高雄鐵路地下化的工程辦公室，直至二〇一二年遷出。二〇一六年高雄市都發局開出標案，招攬御盟集團將廢置場域活化開發，經過為時兩年整修，過去封閉肅穆、警衛森嚴的軍人旅館，五十年後搖身一變成了向大眾張開雙臂、環境優美的藝術場域。
〈現在進行式〉
褪去神祕的軍事色彩，化身納藏自然的當代美術館
當代美術館經整修後，雖保留「金馬賓館」之名連結過往歷史，行走其間的氛圍卻與軍用時期差異甚大。團隊的整修計畫中保留建築輪廓，只拆除了鐵改局時期安裝的丁掛面磚，並整面重新鋪上淡色抿石子牆面；走廊的磨石子地板、樓梯欄杆等當時建築的時代印象，全數保留並加以整修；安裝在外牆上的鋁窗使立面線條混亂，盡數移除後大幅提升開放感，展間走廊的內窗改為大面積落地窗與玻璃門引入光線，此外也將面山的背牆加入開窗。如此一來，金馬賓館的門窗不再是隔絕內外的屏障，反而與現地環境建立連結，成為邀請大眾走進美術館的契機。
在建築硬體上，團隊首先在植栽上費了許多心思，前後院子中的草坪種植許多從各地「搶救」而來的老樹；將美術館整體場域在視覺上呈現舒適的中性灰色調，以搭配與自然最為協調的綠色，營造出一股單純感，降低觀展時的環境干擾。開幕至今，美術館的策展內容非常豐富，包括新創的實驗藝術與聲光裝置、討論藝術與生活的應用藝術，以及當代藝術史上的經典作品等等。從場館與環境的連結，以至藝術品與展場的結合，金馬賓館試圖表現美的各種面向與嚮往。金馬賓館側邊還有一棟與美術館相通的兩層樓側屋，內部明亮寬敞，提供餐點與咖啡等飲品，前來觀展的民眾可在此回味展覽，稍事休息。有別於展場內無法觸及展品的距離感，靠近落地玻璃的書架上，同時展售藝術家的作品與圖錄，翻閱之際，更能感到受到藝術家意欲傳達觀者的想法。作為園區內唯一新建的建築體，看起來一點也不突兀，反而完美串起觀者的動線與思緒，讓藝術體驗從視聽感官延續至味覺享受。
大體而言，金馬賓館作為國軍金馬防線的一環，原是軍人前往戰地的中繼站，也是從和平跨進戰爭的分界線，這份沉重的歷史記憶如今在原檔案室與原報到室中以常設展呈現，展出當時官兵與家人的往來書信、紀錄片與聲光藝術裝置，向今人描述並紀念這段史實。每次來到這裡，都會遇上曾在金門服役的老兵，聆聽他們向家人陳述當年戰時回憶，令我們對於場域的歷史感知變得更加立體深刻。觀展之際不禁深思，這正是唯有親臨歷史現場才會湧現的感觸，感謝當年外島軍人的付出，保障了島內的和平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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