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低頭(全)【精品集】

導讀

絕不低頭：古龍別開生面的神來之筆　陳曉林

　　《絕不低頭》是古龍的創作生涯進入成熟期之後，所推出的一部非常特殊的作品，它的特殊之處至少有三：首先，它是古龍刻意以民國初年上海黑社會的龍爭虎鬥為背景的「時代小說」，形式上與他業已風靡廣大讀者的武俠小說迥然有別，雖然精神上、氣韻上仍一脈相承。其次，它基本上一部是以女主角的心理活動與具體行徑來呈現俠義理念的作品，諸男角們那些獷悍而神奇的表現反而顯得只是陪襯，這在古龍小說中也是獨一無二的實驗。其三，以「蒙太奇」式快速的、跳躍的敘事節奏，來鋪陳愛恨生死一線的情節張力，在本書中展演得格外嫻熟。

　　龍蛇雜處的大上海

　　令人不得不嘆為觀止的是：古龍在武俠小說創作上雖一向慣於抽離實際的時空背景，而以古典、浪漫、寫意的筆觸來書寫那個象徵性的江湖世界；但如今改以十里洋場的上海灘為背景，他居然能以極細膩而寫實的手法，藉由一連串的場景跳接，在短短的篇幅內即把外表堆金砌玉，內裡藏污納垢的舊上海刻畫得栩栩如生，連法租界的氣勢、霞飛路的氣味、百樂門的氣派，都躍然紙上，使讀者如臨其境，如聞其聲。這正是古龍作品的迷人之處，《絕不低頭》堪為有力的例證。

　　開始時，女主角趙波波是以鄉下姑娘跋涉數百里到上海尋父的姿態登場，於是，藉由她的視角與觀感，古龍對大上海的情景作了對比式的掃描。而當波波正迷眩於豪華車呼嘯而過、霓虹燈不斷閃爍的大都會風情時，她卻迅即看到了碼頭區幫會械鬥、血肉橫飛的酷烈場景。然後即是她與兒時伙伴「傻小子」的重逢，但此時的「傻小子」早已不復是淳樸憨實的鄉野少年，而變身為剽悍深沈的幫派殺手「黑豹」。隨著重逢後男女相悅的自然發展，青梅竹馬的稚戀演變為情慾合一的燃燒，也是意料中事。

　　「黑豹」成為黑道大幫會的得力打手，受到幫會大亨「金二爺」的器重，波波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她和「傻小子」及另一男孩「小法官」羅烈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她知道這兩個出身貧寒、苦練武術的少年終會在人海中脫穎而出；而她也知道，既然要出人頭地，就必須付出代價。黑豹浴血打拚，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那個一向規行矩步、守正不阿的「小法官」離鄉後又如何？此時的波波，既然已決心與黑豹立足在上海灘，面對逼人而來的江湖風暴，自也準備付出她的代價。

　　爾虞我詐的大背叛

　　黑豹所屬的大幫會「老八股」受到新崛起神秘勢力「喜鵲」的強力挑戰，大幫會碩果僅存的首腦金二爺、張二爺、田八爺敵愾同仇，黑豹身為金二爺最倚賴的親信，際此危急存亡之秋，當然面臨生死關頭，必須既鬥智，又鬥力，以求保住金二爺的基業。但古龍果然擅寫波譎雲詭的「逆轉」，場景稍一跳躍，情節立即丕變：原來金二爺暗中聯合田八爺，藉由「喜鵲」來逼戰的壓力施計調虎離山，瞬息間置張三爺於死地，併吞了後者的地盤與金脈。接著，金二爺又指令在此役立了重大戰功的黑豹再利用「喜鵲」的名義反戈一擊，扳倒田八爺。江湖風波的兇險與訛詐，於此表露無遺！

　　金二爺霸業在望，詎料轉瞬間整個情勢又逆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黑豹在對付田八之後立即反撲，金二爺瞠目結舌之餘，頓時成為階下囚。此時主掌整個局面的黑豹命手下帶波波進場。切莫以為黑豹是因大局已定，要讓波波同享勝利滋味；原來，黑豹早已佈局要摧毀金二爺，「喜鵲」即是他的化身，而他對金二爺的最殘酷一擊，正是讓波波當場認出金二爺乃是她的父親，卻全然無可奈何！滿心喜悅的波波來到上海才僅二天，便遭受如此怵目驚心的人間慘劇。

　　但黑豹對金二的背逆和羞辱，卻也並非只是爾虞我詐、爭奪江湖霸業的行徑而已，原來黑豹在嶄露頭角後曾有未婚妻沈雪春，卻被金二因覬覦美色而奪愛，沈春雪一方面愛慕虛榮，另方面也是為了保護黑豹，被迫長期侍奉金二；故黑豹向金二奪權，誘波波入彀，自是有計畫的報復。然而，古龍一直認為高明的小說應反映人性的複雜度和深度，黑豹自小和波波青梅竹馬，如今他滿懷怨毒，為了報復而折磨、摧殘波波，但心底深處，難道沒有一絲真正的愛意？

　　人生境遇的大對比

　　波波對熱愛陽光，熱愛生命，雖遭遇到最殘酷的背叛，處身在最絕望的困境，但她仍肯對命運低頭，因為，她相信倘若久已失去音訊的羅烈得知她的現況，一定不會忌憚黑豹的權勢，而會趕來營救。古龍趁羅烈尚未現身的空檔，閒閒落筆，抒寫金粉繁華的大上海，在暗巷中卻充斥著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卑微庶民，他們被生活的壓力驅迫著，男人去做打手，落得殘體斷肢，女人去做娼妓，淪為溝邊餓殍，這些受欺侮、後傷害的人們，唯有靠著一些虛罔的希望才能活下去；對比於珠光寶氣的官場或勢焰薰天的黑道，到底何者才是大都會的真相？

　　古龍不斷讓波波回憶兒時，回憶鄉間的青山綠水，回憶人與人真誠相處的情景，顯然是為了與大都會中那種冷漠、殘酷、虛偽的情狀和氛圍作出對比，以凸顯人世的不同層次。先前羅烈的德國友人，也是著名的神槍手高登被黑豹逼迫自戕，已為羅烈的登場作過足夠的鋪墊；果然，在黑豹擊倒金二後忙於接收地盤而建立自己的江湖霸業之際，經由暗巷中一些不受矚目的小人物所提供的訊息，來到上海的羅烈已盯上了他；而黑豹基礎未穩，幫內有力人物暗中窺視，企圖奪權，自也是意料中事。這是又一回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態勢，先前金二、張三、田八那種爾虞我詐的權力鬥爭，莫非又要重演？

　　人性深度的大逆轉

　　其後的情節，再度顯示了古龍對人性深度的探索確有獨到之處。他一方面敘述羅烈佈局暗算黑豹得逞，且讓波波於最緊要的關鍵時刻在場，儼然實現了她要親眼看到黑豹遭報應的希望；而羅烈以高明但不光明的手段勝出，準備接收黑豹的地盤和勢力，也不啻刻畫了另一個反諷式的江湖權鬥與「暴力循環」。但更重要的是，愛恨生死的一瞬間，古龍寫到羅烈在搏鬥中落於下風，黑豹正要踢出致命一腳時，卻因波波驚呼「你不能教殺他」而臨時止住，以致反遭羅烈驟下殺手，受到致命重創，已無力起身。然而，當黑豹的手下正以巨斧取其性命時，波波竟猝然撲在黑豹身上意欲救他，終於兩人雙雙殞命。

　　黑豹以殘忍手段鬥倒波波之父金二爺，在波波面前冷酷地踐踏她心目中的偶像，甚至他與波波發展出那種介乎情與慾之間的關係，也有相當成份是出於策略性、工具性的算計；而此時的羅烈，則是波波脫困和報復的唯一希望，然則，羅烈眼看已全盤取勝，波波竟寧可殉身黑豹之死，而放棄與從小亦是青梅竹馬心心相繫的羅烈共享勝利之榮耀。或許，這正是人性的複雜和弔詭之處。古龍對這些情節突變的鋪陳和扭轉，堪稱筆力萬鈞，顯示此時在創作上確已臻於宗師的境界。

　　古龍引領了「上海灘」

　　垂死的黑豹緊抱著波波，波波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扶我的頭起來，我不要垂著頭死！」黑豹扶起了她的頭，讓她面向著陽光。古龍動情地寫：「陽光如此燦爛，大地如此輝煌，可是他們……」。這樣的情節，令人油然聯想到海明威那始終緊扣的主題：「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被打敗」。值得玩味的是，在《絕不低頭》中，這個古龍素來很認同和嚮往的「海明威主題」，不是由強項如黑豹者所體現，反而是由美麗的陽光少女波波以她令人動容的情懷與意志，具體展示出來的。

　　除了《絕不低頭》之外，古龍稍早時還曾寫過另一部以大上海黑幫故事為內容的時代小說《黑雁》，也以明快的節奏、酷悍的對決、驚人的逆轉等為其特色，只不過《黑雁》是諸多中篇小說的組合，不像《絕不低頭》這般一氣呵成而已。而明眼人應能看出，後來風靡兩岸三地的港劇「上海灘」，許多設定、情節和橋段，其實即是借鏡於古龍的《絕不低頭》，劇中周潤發所飾演的許文強與趙雅姿所飾演的馮程程愛恨生死糾纏，緣與其父黑幫首腦馮敬堯與許文強的恩恩怨怨，這與書中黑豹和波波的情仇糾纏何其酷似？然則，即使暫擱武俠創作，隨興另寫現代黑社會小說，信筆揮灑間，卻也儼然成為別開生面且引領港劇經典的指標之作，古龍實也足堪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