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節錄)
小鎮永生指南
童偉格(作家)
她對人生所抱持的想法,就像一條一路通到底的道路,一條很簡單就穿過遼闊鄉村的道路,而一個人的終點打一開始就在那裡,就在預料中前面不遠的地方,就像一棟樸素的房子那般坐落在天光下,到了那裡,一個人走進去,就會有品格高尚的人過來歡迎,曾經失去或是暫時擱一旁的所有一切都齊聚一堂,等候著一個人的到來。——瑪莉蓮.羅賓遜
也許,沒有任何現代小說家,會比羅賓遜更專注在辯證信仰與生活的磨合,幾乎可以說,這就是她藉由虛構書寫,去探觸的唯一主題。正是這不變的書寫意向,使相隔二十多年,她的四部小說——即最初的《管家》(Housekeeping, 1980)、《遺愛基列》(Gilead, 2004)、《家園》(Home, 2008)及《萊拉》(Lila, 2014)等「基列三部曲」——兩相靜置,彷彿,也屏除了現實時間進程,對一名小說家必不可免的影響。於是也可以說,如果不自我重複,是現代小說家的基本倫理,那麼,羅賓遜正是以一種嚴格自律的重複書寫,實踐了對這基本倫理的反叛。
虔信之人的日常生活,是小說家一再重構的書寫命題。這個人物系譜的最早住民,是《管家》首章裡的「我外婆」,如前揭引文,原則上,她看待自己餘生,為某種前生命,或者,是對真正生命的後設再現:她的在場,乃是為了靜定待見彷彿從來就在「前面不遠」處的,大寫的「HOME」——那是一處和自己目前暫居處,絕無差別的房舍;「絕無差別」到,原本就在、僅是一時不見了的「所有一切」,都將原樣重現,或終於永恆地對她具實。
個人之死由此,被她感知為是某種憑證,是當她終被贈與後,即能換過眼色去重新讀取周遭,且也能首次,被接納進這樣一個想必亙古常在的新世界裡。因為這般認定,她看待現實生活,形同看待一場曠日廢時的資格考。她知覺那孤絕閉鎖的小鎮生活,正是以其枯燥而重複的徒勞,體現了出題者的善意:起碼,每一種缺乏變化的日常勞務要求,都自相對證、且一再格限了考驗範圍。如是,小鎮生活得以為她,完整預習這樣一種預告新世界的拓樸學——小鎮生活畛域的狹小(總是不過幾條街道,幾座屋舍,以及她一輩子與之相處的少少幾位熟人),如深深井底般,牽繫了在那之上,迢遠「天光」的投注。
小鎮生活因此,是對虔信之人而言,最慷慨的一種前生活。慷慨,自因困乏於有限性的細節所一再預支的,那再無阻隔之永恆性的若有注目。每一次野花綻放,每一陣雨的漫行,每場細雪,每種氣象,甚且是每一瞬短暫的夢或回憶,都可能空闊地發出一種悅耳迴響,只有將現實世界當作器皿,而自己亦如等待重生的嬰孩般,專誠傾首抱膝,信守其間之人,方能祕密聽聞。
正是對這種感覺結構的專注捕捉,使羅賓遜的小說,逆行於一般意義的小鎮生活寫實主義小說:在寫實主義的主題意識裡,當一切類此生活細節的微觀白描,可能,皆是為了結成事關更宏觀之政經結構的喻依時,羅賓遜是將事關理想生活的宏觀假定,細密織進僅能微觀白描的現實裡。小鎮生活自身已是最終喻體。理論上,這種小說話語的語相,必然也就是對那「一路通到底的道路」之複數履勘;它以對事件重大因果的刻意屏蔽,攔阻情節構作的線性通過;從而也就擺散時空,重置一切細節,成為人世終局前刻的再度具實。
它的唯一重點,是對自身話語的緩步重審。這正是《管家》第三章裡,藉由深冬時分,「希薇到來」所啟動的重層敘事。多年以後,「我外婆」的女兒返家,接管「我外婆」終於全身隱遁進新世界後,所遺下的昔時家屋—某種意義,這是女兒代亡母去重新經歷,亡母已以前生活認定去逐日驗算過的,那樣一種對亡母而言,唯一合情合理的現實生活。在小說家的複寫中,在當多年前,希薇決意離家的原因被刻意模糊,她的重返與重看,不是為了戲劇性地揭露個人史,而是為了體現個人對這樣一種「史前生活」的極端疏離,與極端親解。
希薇在家,形同無家者般漫遊。一方面,她的臨場,種種舉措,隱語著一種也許獨見於親緣間的情感報廢:對她而言,昔時家屋之所以無法喚起某種永恆慰藉,如故鄉,對任一懷鄉之人的精神效應,可能,僅是因為家屋自身,已是亡母準備投身永恆前的一種慰藉—倘若這曾帶給她威脅,迫使她流浪,那麼,她也許注定從此僅能在故土就地流浪。另一方面,她那預備著隨時離去的狀態,卻為她所看顧的敘事者「我」,具現了前生命感知模式,使「我」理解,僅僅是「我」一人,留駐她在現世,從而,也就在她的「不去看,不去聽,不去等待,不去希望」的敬遠無為中,迫視出彼此間,一種毋須言表的持恆關愛,或共同的「家管」倫理:終於,「我」一如希薇般見證自己,永遠僅是眼前家屋的借住者。而原樣奉還,正是暫借者的美德。
個體共感的時空意識,在小說重新歸整的終局前刻再度漫漶。在空間上,陌異家屋已然拓樸為舉世;在時間裡,這既是對自我所來自之昔往的自主拒絕,卻矛盾地,亦是對唯一昔往來向,在個人體解後的親身承繼。可以理解:這種詮釋進路,必然得由小鎮生活的「外邊之人」,如《管家》裡的希薇來帶起,並重新開放。
也於是,當我們倒讀「基列三部曲」,在羅賓遜最晚發表的《萊拉》裡,我們直接尋得的,即是一位更純粹的「外邊之人」。相對於希薇,萊拉的昔往更與她走入的小鎮生活無涉、更無法確切。童年經驗對她而言,形同一場常年襲捲的沙塵之夢——她是經濟大蕭條時代,所造就的無數路流人之一。萊拉走入靜僻自足的小鎮,成為年邁牧師的妻子。萊拉懷孕,為她所懷藏與所必須看顧的,重新思索眼前世界的條理。
整部小說,即是這樣的一種傾首低語。一方面,萊拉看待小鎮生活,如同個人更漫長之路流生涯的其中一個停靠站——一如牧師終將被埋入家族墓園,在那裡,與艾姆斯太太,和所有的艾姆斯們一起等待復活,她總想像,自己將「把一個嬰兒塞進大衣底,帶著他離開」;一如她的昔往,所告知她的另一種確切宿命。另一方面,年邁牧師卻以其信靠,將一種恆定生活的可能,平靜聚焦於她周遭:某種意義,牧師確切挨近死亡此事本身,為她封緘了她對永恆假說,容或有的質疑與不適。如我們已知:在小鎮喻體內,永恆性總由有限性覆核。
整部小說由此,更大規模探究希薇式的借住者美德。在感覺自己因牧師緣故,而被小鎮給接納一刻,萊拉矛盾地深願自己仍不失異質,且仍能被依然「在外面迷失徘徊」的路流同伴朵兒,一眼重認為同伴;盼望在死後世界,「不管生命之後是什麼,如果她(朵兒)在那裡不能有任何喜悅」,那麼,在重逢伊時,「至少她能有一秒鐘想起喜悅是什麼感覺」。為此,萊拉情願下到河邊,祕密地「把洗禮從身上洗掉」。終究,萊拉信守自己,為從來就是的「外邊之人」,只因她並不忘卻,事實上,在閉鎖小鎮外,「還有那些無人會想念的人,他們沒做什麼壞事,只是竭盡所能地活著而後死去」;而倘若她未曾偶然被小鎮給擄獲,「她就會是這種人」。
當我們理解這點,我們即能進入《家園》的末世氛圍,讀出羅賓遜的反語。準確說來,是整整二十年後,牧師鮑頓之子傑克返家,與妹妹葛洛莉重逢,在兒時家屋,共同守候與見證父親將臨之死。在《管家》裡僅作為隱題的,前行世代不容質疑的生活信念,對晚生世代所造成的傷害,與驅逐效應,在此,因為父親伸延至整部小說的臨終情狀,也因父與子的終不互解,而全景曝現為小說的顯要論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