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這是個中年婦女版的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故事。

歌林Kolin 定時涼風大廈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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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夏舒適節能提升冷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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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書文學愛情小說華文愛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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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朱天心 追蹤 ? 追蹤作者後,您會在第一時間收到作者新書通知。
  • 出版社: 印刻 追蹤 ? 追蹤出版社後,您會在第一時間收到出版社新書通知。
  • 出版日:201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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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睽違十載,終於等到 朱天心 最新長篇小說!

悠緩的喟嘆聲頓時讓人鬆了口氣──這是我們熟悉的朱天心!
褪去雄辯滔滔的知識符碼,擺開焦慮躁鬱的政治議題,恍若靜水之中躍出的一枝荷花,以素樸清澈的文字,看年少歲月私密的情緒幽思,呼應時光流逝終究無可逃避的熱情轉涼,這回記憶的橋梁不再是地圖而是日記,本來是年輕而顯世故的老靈魂,現在是立在橋上的中年女子,寂寞而絕望。她將走向何方?記憶和時間,欲抗拒的是遺忘和衰老嗎?

貌似矜持的「老靈魂」,心底其實是碰不得的敏感

這是個中年婦女版的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故事。

中產背景的女性敘述者,看來什麼都不少,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更年期後的她,身材走樣,魅力流失,除了「沒打算離婚,只因彼此互為習慣……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塊化了的溫吞好酒」的夫妻生活,和一群物以類聚的半老女人,簡直沒有談話交心的對象;眼看老之將至,她陷在要命的寂寞裡。
故事由此分為雙線:一個計畫旅程,敘事者尋找著那座有良人在黃昏裡並肩站立的橋;一本日記,是失蹤丈夫的少年歲月歇斯底里愛之呢喃。敘事者心動了,拿著日記按圖索驥,企圖找回時間旅程裡不該消失的座標,但怎麼樣也回不去,找不到了。

藉著少年的日記,朱天心又重寫了一次「去聖已遠,寶變為石」的寓言,重新檢視男女情愫,並向永恆的少年招魂。不肯老去的少女,旁敲側擊,逆向寫著她的戀人絮語:失落,感傷,怨懟,絕望,悼亡。如是輾轉,進退失據。那女性敘事者幾乎遊走憂鬱的黑洞邊緣:沒有了愛,要死──不論自殺還是他殺──也不那麼容易吧。朱天心訕訕的喟嘆著這愛的詮釋循環,其中或許還大有學問:愛是青春期的荷爾蒙問題,還是老靈魂的一廂情願?是文藝青年的本能,還是熟男熟女的鄉愁……

回過神來,回到抒情的傳統 /朱天心答朱偉誠問
節錄自《印刻文學生活誌》2008‧九月號: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朱天心


朱偉誠:在二○○六年九月號《印刻》刊登〈南都一望〉時,封面有清楚標示這是你「睽違二○○○天的最新小說」,所以我也才驚覺到,自二○○○年《漫遊者》出版以來,你已經有六七年的時間沒有小說新作問世。而從〈南都一望〉到今天又過了兩年,才看到你這個新的短篇,我想大家都很好奇,想知道這背後是否有非常辛苦的寫作探索歷程。

朱天心:我記得你寫過《漫遊者》的書評,最後一句話是:「我們只能靜待她慢慢回過神來。」(〈無重力狀態的漫遊憶往〉)你覺得我現在回過神來了嗎?

朱偉誠:在《漫遊者》中你處理的是父親過世,那種宇宙中驟然失去重心需要重新獲得平衡的狀態,所以我覺得那是你寫作歷程上的一個歧出,它不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而是處理當時情況的反應。後來的這兩篇,我感覺是有回過神來延續〈古都〉的餘緒,但並沒有超過〈古都〉已然開闢的範圍;所以我要問你寫作摸索的過程,是不是還沒有得到你要的東西?

朱天心:對,多年來就有個題材一直困擾著我,那時候我把寫作欲探討的時代對象定為民國六十五到七十五年,但後來隨著時間改變為六十五到八十五、六十五到九十五。我想是寫作的心情太慎重了,可能也太貼近現實,而現實的變化又如此之大,老覺得被追著跑而準備不夠,這個悲願般的題材一直沒辦法真正開啟與完成,因此其他的題材我也就一直沒辦法全力去寫,好像最重要的功課沒有完成不能去做別的事情那樣。
這次之所以不管它,還是因為被唐諾的一番話給說服了。他老是勸我們創作者還是應該多寫,很多東西可能過了那個年紀就不會再寫了。過往我理解為那應該是記憶力的問題,不寫久了會忘記之類的;唐諾則說這是理解以及世故的問題。他說很多年輕時讓人憤怒與不解的東西,或許隨著年紀增長都變成可原諒可理解且不在意了,那些東西就不可能會是寫作的題材與動力了。在唐諾這個說法之下,我願意在大題材還沒能夠完成的時候,先寫寫其他小的題材。

朱偉誠:我以為〈南都一望〉和現在這篇〈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還是你致力大題材的一個階段性發展,因為在我看來,它們和〈古都〉的差距其實不大;我的意思是說〈古都〉就已經在處理類似的題材:那就是個人無法回復的過往跟這個國家無法回復的純真狀態,兩相映照成為有趣的隱喻;而兩者拆開來就成了〈南都一望〉與〈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分別所處理的東西。所以我的感覺倒不以為你後來寫的這兩篇是大計畫之外的小題目。

朱天心:〈南都一望〉本來是我做民國六十五到七十五那樣計畫的一個嘗試開場,可是後來我不覺得成功,光是在寫的時候就很不舒服。這可能跟我選擇下筆的方式有關:把敘述者的視角拉到三十年後看「現在」。為什麼要拉長鏡頭?我寫的是青少年處在當下的年紀,得去寫很多跟他身分相稱、種種關於次文化的東西,但我偏偏對次文化毫無興趣,也不打算因為要這樣寫而去做那番功課,所以我才選擇把鏡頭拉長三十年後,必須要做工筆細節的部分就可以逃過,但也因為取了巧同時失掉了很多東西,特別是大風大浪的東西寫起來變得平靜無事,其實這也就像是人老了回頭看年輕時要生要死的東西,到頭來只變成一抹很淡的回憶。我採取了這個方式也確實受到這個方式的懲罰。所以〈南都一望〉原先設定是大題材的序場,但我大概會放棄了,可能重新來過。
那這一次的題材是有意切開公領域的部分,對我來講則是小小的、好玩的。它一共會有四個短篇但處理的是同一件事,就是中老年的愛情、情欲或是夫妻的狀態。第一個是「日記」(即〈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現正在寫的是「偷情」,陸續還有「神隱」與「海藍寶」。它們大前提對身分的勾描都一樣,卻會有四種不同的發展。

朱偉誠:所以我們知道這八年來你並未停筆,還是不斷在寫,然而回到你剛剛講到的一些現實狀況,如上次發表〈南都一望〉時跟唐諾對談時提到的寫作困難:一是現實之急迫彷彿兵臨城下,讓你難以有心情慢慢寫它;一是現實的荒謬程度到了一個極致,甚至超過了小說想像的虛構能力。但是看你以前的創作歷程,其實社會參與或是政治變化並不會影響你寫作,至少九○年代看起來,反而是很好的激發。換言之,這八年來到底發生的狀況有什麼不一樣,以致於造成你說的困難?

朱天心:就寫作那個工匠技藝的部分,相對於同行來說,我始終沒有那麼費心的。所以即便是這麼大的、六十五到七十五年代的題材,我還沒仔細想過表達形式。硬要說的話,我曾經想過要用史記的體例,寫那時候我非常在意觀察的當代二三十人,大部分是我們理解為反對運動的那方人。二○○○年以前,於我三十幾歲時再認識台灣的這場重修學分裡頭,他們某些人對我的意義都很大;可是二○○○年以後,原來他們跟其他人都一樣,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族群階級問題,其實沒什麼好不解的,全可以看作是權力和人性的問題與現形。過往覺得很多值得在文學上探索與思考的事情,從這個結果再看回去的時候,曾經以為的英雄豪傑和他們的主張,客觀來說真的經不起寫。另外主觀意見:我認為既然看到了一個過程與結果,就有必要去回應那點,你的寫法就不能裝天真可愛、假裝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的、很理想素樸的去寫我曾經覺得值得寫的那些人。倒過來你必須去調整過程、修改想像來寫這個東西,這一路的拉扯困擾我沒辦法下筆。準備得太多,像裝載負荷過重的大船,改道轉向得多費些時間功夫。

朱偉誠:寫作的距離往往是滿重要的因素。作為一個讀者在讀文學的時候,我不斷會思考作者的呈現跟他當時的現實之間,到底差距在哪裡的問題。我想問:會不會是因為你選擇用比較貼近的方式去描述台灣社會,所以容易造成寫作上比較困難的狀況?

朱天心:這距離很難去拿捏,其實我也從來沒有考慮要去拿捏。我寫的時候幾乎無法有那個空間去考慮中間的切合度。我一直有個宿命:創作者的肉身就來這樣一場,無非就是要回應當下社會的問題。當然不一定每個作家有這樣體認,有些作家壓根就拒絕你現在所處的社會與國家,他另外有個文學共和國;但我覺得我來這麼一場,就有必要去回應,用我的肉身、官能延伸出來,我所能思考的東西。這對我不是一個可以選擇、收放自如的事情。

朱偉誠:我認為距離感的問題,關鍵不在於你選擇寫貼近社會的題材,而是你跟你寫作的題材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我覺得讀者很容易在你的小說背後感受到一個熱切關心社會的作者,認為讀到的是你的判斷或是想法。閱讀時戲劇性的距離感不多,我講的是這種距離感。
一般的批評已經習慣把你年輕之後的創作視野稱為「老靈魂」,意思是指充滿世故滄桑的一種回看人世的視野,這種說法當然有其道理,但我覺得這個稱說(老靈魂)本身也難免會有些誤導;因為我這次回去讀你作品最大的感覺,尤其是這篇新作特別明顯,就是你對於年輕的堅持、或許可以說是一種拒絕老去的心態。在這個最新短篇中,你以過去年輕時的日記來檢證(質疑)已然老去的當下,其實是對於老去非常頑強的抗拒,這種對照的尷尬是可想顯見的。這種對於年輕時候的關心與堅持,你自己覺得是你作品的重要關切嗎?

朱天心:要是說年輕時候對我有任何意義,我會非常羨慕那時候的憤怒。儘管我現在看自己年輕時候的早期作品很喜歡裝世故;然而隨著年紀增長、有比較多理解人性,真的是容易不憤怒、放過去。我始終覺

名人推薦

名家推薦:
◎那個「不能忘情」的老靈魂又回來了。
──王德威(文學評論家、哈佛大學教授)

◎朱天心是我們這個世代不能不知道的一個名字。
──柯裕棻(作家、政大新聞系教授)

◎像時光壇城,將時光如神獸庖解一如達文西那些解剖圖的神祕閱讀經驗。對我這小說後輩而言,直如插劍石上論藝,搔耳撓腮,揣度其意,餘緒無窮。
──駱以軍(作家)

◎啣西山木石,意欲填平東海的精衛鳥。那理想的精純完封在青春的狀態裡。
──林俊穎(作家)

目錄

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日記〉
〈偷情〉
〈神隱Ⅰ〉
〈男人與女人Ⅰ〉
〈別吵我〉
〈神隱Ⅱ〉
〈女人與男人Ⅰ〉
〈男人與女人Ⅱ〉
〈男人與女人Ⅲ〉
〈不存在的篇章Ⅰ〉
〈不存在的篇章Ⅱ〉
〈不存在的篇章Ⅲ、Ⅳ、Ⅴ……〉
〈彼岸世界〉

【跋】 巫師與美洲豹的角力.林俊穎
第二次.駱以軍

序/導讀

後中年期的愛與死

文/王德威


〈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是朱天心進行中的小說創作一部分。自從《漫遊者》(2000)以來,朱天心下筆愈加謹慎,吊足讀者的胃口。也因此,即使是片斷文字的發表,也能引起大家熱烈的興趣。前年的〈南都一望〉如此,新刊的〈初夏荷花〉也是如此。兩者是否出於朱天心的同一寫作計畫,還有待作家日後說明。

朱天心狀寫台灣這些年的風風雨雨,洞若觀火,但就算最辛辣的時刻,也總是手下「留情」。她的「老靈魂」貌似矜持,其實心底是碰不得的敏感,因此產生的張力形成作品的一大特色。然而就〈南都一望〉片斷來看,朱天心對她所關心的政治議題顯得太焦慮太失望,以致讓一種近乎犬儒的聲音主導敘事。相形之下,〈初夏荷花〉讓我們看到她《古都》或更早時期的風格:那個「不能忘情」的老靈魂又回來了。

〈初夏荷花〉是個中年婦女版的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故事。中產背景的女性敘述者不用操心家計,兒女已經自立,丈夫事業有成。她看來什麼都不少,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更年期後的她,身材走樣,魅力流失,除了一群物以類聚的半老女人,簡直沒有談話交心的對象;眼看老之將至,她陷在要命的寂寞裡。

故事由這裡分為兩下。我們的敘述者需要一個旅程,迫切的「想找到那樣一座橋,得找到那樣一個黃昏,那樣一個並肩站立的人。」與此同時,她偶然看到丈夫「近四十光年外飛來」的日記,字裡行間盡是當時的少年──現在的丈夫──歇斯底里的愛的呢喃。敘事者心動了。她拿著日記按圖索驥,企圖找回時間旅程裡不該消失的座標,但怎麼樣也回不去,找不到了。

〈初夏荷花〉呈現台灣一種名叫「中年婦女」的社會族群抽樣,而自己正向後中年期邁進的朱天心寫來也不禁有物傷其類的感觸吧?骨子裡這篇小說留有太多朱此前作品的印記,彷彿她也在向自己的前世招手似的。想想〈新黨十九日〉裡的那個生活無趣到炒股、參加反對黨的媽媽,〈初夏荷花〉不就像是她的情欲版?或想想《古都》那個拿著過時地圖漫遊台北的假日本女觀光客,現在儼然找到了個偷看日記、遐想往日橋上時光的分身。一切〈時移事往〉,但〈我記得〉,記得《方舟上的日子》?《眷村的兄弟們》?《擊壤歌》的歌聲?還有那如今已經成為正字「朱記」的第二人稱「你」的敘事法?

朱天心的文筆依然犀利如昔。幾個段落就寫盡「一對沒打算離婚,只因為彼此互為習慣……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塊化了的溫吞好酒」的夫妻生活。日記裡的那個少年曾經如此的春情洋溢,為了相思可以直見性命──「想死」成為口頭禪。多少年後,昔日的少年,今日的丈夫,不看A片不歡,就像「上廁所摳腳皮」那樣的理所當然。這樣的良人還應該是計畫中的旅程那座橋上、並肩站立的人麼?

藉著少年的日記,朱天心又重寫了一次「去聖已遠,寶變為石」的寓言。有很多年她的「聖」是寄託在黨國圖騰或是君父形象上。〈初夏荷花〉裡,她重新檢視男女情愫,並向永恆的少年招魂。那少年想像豐沛,一往情深,他動不動想哭,想死,他寫日記,他讀詩。他是維特,是泰戈爾,是愁予,是葉珊,(是胡蘭成?)是浪漫的原初所在。然後少年長大,變成丈夫;然後魔法消失,詩歌不再。終於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少年早已經被丈夫殺死,那青春的純情的「神像毀棄於地」。

這是成為老靈魂的第一課,動人有餘,但朱天心寫這樣的素材不早就駕輕就熟?也因為如此,她的忠實讀者總還盼望從〈初夏荷花〉裡再讀出一些別的東西。我以為這篇小說試圖要處理,但還沒有擊中要害的,是那個少年日夜吟誦、但丈夫「不肯說的字的存在」。是「愛」吧?眼前所見,朱天心只塑造了個不肯老去的少女,旁敲側擊,逆向寫著她的戀人絮語:失落,感傷,怨懟,絕望,悼亡。如是輾轉,她幾乎遊走憂鬱的黑洞邊緣。有沒有可能從這樣的情緒抽離,或更加複雜化,以探討其他可能呢?

小說中的「你」背負時間和記憶的十字架,來回少年和丈夫、青春和褻瀆之間,找尋自我安頓的所在,有若全知。而同樣的「你」又堅壁清野,拒絕有一絲的外力玷汙,因而進退兩難。經過多篇作品操練,朱天心藉此自省、明志、或嘲弄的意圖不在話下。但作為一個小說人物,這個「你」出現的次數多了,已經隱隱成為一種限制。〈初夏荷花〉中丈夫和妻子的智識、情感的「時差」高下立判,這使小說作為性別宣言或道德判斷的力度溢於言表,雖然這遠非朱天心的初衷。

也許朱天心已經意識到以上的兩難。小說稍早已經開始暗示,少年之死,「你」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你」真有打破現狀的勇氣?或更尖銳的,「你」愛的可能不是少年,而是「自己」,而且是作為少年筆下的愛的對象的那個自己。〈初夏荷花〉有個充滿反諷意味的結局。前述的兩條故事線索──尋找理想中的橋之旅,和敘事者的閱讀少年日記──在小說最後合而為一。橋是找到了,但想像中的氣氛、場景蕩然。年華老去,情愛腐朽。「你」看著橋上滿臉不奈的拍照,什麼都拍就是不再拍「你」的丈夫,突然決定「雙手一送,把他推落橋下,如同他曾經並沒費太大的力氣,就殺死了那少年。」

〈初夏荷花〉因此寫的是兩條男人人命的故事。但又是個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故事。這就是後中年期男女的愛與死:沒有了愛,要死──不論自殺還是他殺──也不那麼容易吧。朱天心訕訕的喟嘆著。但我以為她的故事只為這愛的詮釋循環開了個頭,其中應該還大有學問:愛是青春期的荷爾蒙問題,還是老靈魂的一廂情願?是文藝青年的本能,還是熟男熟女的鄉愁?可以期待的是,朱天心的小說未完,而她的敘述者也提議,如果「你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發表和結局,」那就不妨靜待下回分解。

節錄自《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駱以軍跋
第二次

文/駱以軍


……我們會問:「為什麼要有第二次?」

  在激烈清絕,飽漲著青春與衰老、回憶與慾望,近乎瘋狂的逆悖時光之詰問,並讓人訝然駭異「燒金閣」的第一次之後,「你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結局?」重來,重起爐灶。布雷希特式地要死去的演員們起身,在老婦與少女的畫皮間挑揀戲服,重新站位,燈光,敲導演板(「Action!」),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命運、

語境、哲學論辯之位置,因之召喚起對同一組角色完全不同之情感……

重來一次。

  那是波赫士的「另一次的死亡」?昆德拉的「永劫回歸」──曾經只發生過一次的事,就跟沒發生過一樣?還是納博可夫的《幽冥的火》:覆寫在一首同名之詩上的乖異扭曲的小說。詩人隱退。詩在感官之極限或回憶之召魂皆鍊金術成神聖符號(「黃金印封印之書」)。然而,扯裂那記憶雙螺旋體而複刻、黏著上譫妄、破碎流光幻影,龐大身世線索,詮釋學式翻譯每行詩句背後漫漶紊雜、「事實的真相是如何如何」的,不正是,「多話」的小說家,妄想症的不存在國度之流王國君,瘋子?那洶湧過剩的,「往事並不如煙」的「對照記」、「說文解字」──不,或是像豆莢迸裂紛紛彈出,且無止盡彈出的小說家話語(或曰「巴赫汀定義的小說話語」):充滿鬼臉、怨毒、耽溺、默想、悔恨……各種表情的「重說一次」?

  在第一章裡,老年對青春的欣羨眷戀,它不是一種川端「睡美人」(或「蘿麗塔」)式的慾望客物化,一種仰賴對方失去主體性(在迷霧莊園般一間一間密室吞服了安眠藥而昏睡的裸少女,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變形離開這個短暫神寵形貌的幼獸美少女)而高度發展。違反自然律的,「把老年人的雞爪探進年輕身體(或靈魂)的顫慄別嗦」,一種孤立的極限美感。

  很怪,它是一種《霍爾移動城堡》的,或《換取的孩子》的,被咒詛的至愛變成豬,變成冰雕嬰孩,變成無心臟的俊美魔法師,那上天下地、漫漫荒原,徬徨無所依的救贖之途的啟程。

  在這樣神話結構裡,「我」通常是較平庸、無神奇法力的平凡人──他是到冥府尋回被冥王奪佔為冥后的髮妻的奧非爾斯。在《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裡,是個「所有囊狀器官皆脹氣」、「瘦的像蛙類,胖的像米其林輪胎人」,天人五衰,「困於老婦外型的少女」,同時又是南柯一夢驚覺所有如鮮花朝露的美麗事物,怎麼轉眼全衰毀石化的浦島太郎:

  「啊,如此渺茫,如此悲傷,但又不可以,你不失理智的告訴自己並無人死去無人消逝,你思念的那人不就在眼前。」

  那個「被救者」──對照於「日記」作者那個以永恆為愛之賭誓的痴情少年,成為時光河流中變形、故障、異化、憊懶(對不起我又想到宮崎駿「神隱少女」的河神∕腐爛神)的陌生丈夫。這篇小說同時存在兩種時光劇場:

  1.CSI式的屍骸四散無從理清頭緒的重案現場。「我」重建、比對採樣,在每一件時光蛻物上作局部推理:「這一部分是在哪一個環節變貌的。」小說中的「那個丈夫」,在這樣的「追憶逝水年華」中,其實是個「死者」。──「這個人吃了當年那個少年」,恆不在場,或被關在「『我』與日記的獨白密室」之外。

  2.「尋找被冥王劫去的妻子」之旅,招魂之祭,模仿最初時刻(或「抵達之謎」:年輕時在一張電影海報

試閱

〈日記〉
於是一對沒打算離婚,只因彼此互為習慣(癮、惡習之類),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塊化了的溫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回復原狀的白T恤的婚姻男女,一本近四十光年外飛來的日記,故事不得不開始。
你遲疑該不該打開日記、侵入他人的隱私,好多年了,你仍不知該把丈夫歸類為他人或自己,因此你仍拿捏不了這分寸,你可以侵入他的身體(當然,近年是以餵食各種維他命和健康食品),曾經他的心,他的信用卡帳單明細,他絲毫不在意,但他在意極了你翻出他的色情光碟讀物,他說,他還願意說的時候,「你上廁所摳腳皮時願意讓人看到讓人分享嗎?」確實這些事無關慾望一人便可完成。或許你在意的是,他慾望的對象竟是他人。
但你認出日記是你當年送的,多少你擁有這本日記硬體的所有權吧。
你深吸口氣打算潛入深海似的打開日記,首頁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的字(高中那兩年所手寫的作業考卷的字量遠遠超過後半生所加起來的),寫著天真甜蜜的祝詞,那股潛藏的撒嬌勁兒令現在的自己當場臉紅起來,可是丈夫,那個比現下的兒子女兒都小幾歲的少年如何實頭實腦絲毫都接收不到這訊息?因為接下去的每一頁,那個少年自認冷靜理性的自剖分析對你的感情,猜測著你,最終只得以無怨無悔的祝福做結。
你才看一頁,就知道這將是未來歲月的所有支撐。
那恰是一整年的日記,你是貫穿其中的主角(是寫日記的少年說的「你是我所有夢中的情人」),但你已無法清楚回憶那牽動少年動搖、動情、思念、悔怨、沮喪欲死的是什麼?(少年寫著「還是想死,那是另一隻柔柔的手。」)
你如何做過、說過令十八歲少年想死的事?也許那時只因第二天的考試你不願放棄、也許覺得天下好大好想闖闖、也許曾以為自己愛的是女生不願叛離……,因此你拒絕過他的看電影邀約或陪你等車搭車回家……
你只翻讀了幾日的日記,心底抽痛著,就像日記中那少年凝視你的相片時會抽痛的憐愛。
無論多想死的少年,無論你如何折磨,每日日記結束總心胸寬大的為你祝福祈願,至為潔淨的祝願你有個好夢,「讓你在我懷中睡去,讓我低吟童謠,再給你一隻大狗熊、一隻長頸鹿,如果真令你開懷,但願那不是夢,不會是夢。」
(多像一首歌的歌詞),你這倒想起女兒嬰兒時,輪到丈夫負責哄睡時,他總喜歡唱「Beautiful Boy」,喜歡披頭四的丈夫,曾被人說長的像藍儂,而你很長一段時間的清瘦臉、濃眉,也被說過像小野洋子,那麼丈夫是把女兒當做是親愛的Sean哄吧,更早幾年,他怕是也把你當小東西哄吧。
你眼睛熱熱的,一心等著藍儂、不、比藍儂年輕多了的少年回來,充滿著愛意,想擁抱那少年,畢竟日記中寫道「再見面時,我一定要忍住不抱她,不親她,狠狠的忍住。」你只想連本帶欠著的擁抱他,親他,狠狠的。
你渾身熱熱的,像年少夫妻時短暫分離後的等待,彷彿被這分離切開的傷口,得賴他癒合。
丈夫進門,你駭異到摀住口(原來這動作是為免心跳出口),他如常的壞臉色,一定是車位又被某白目鄰居占跑了。怎麼說,你等的既是這人,又不是這人。一個黃昏,你以為進門的,是那個寫日記的少年嗎?那個當時不期而遇見面時穿著學校制服、還沒靠近你都可感覺到真實的電暖爐熱度、他且有一種特殊叫人暈眩的氣息(那時以為是暖乎乎的菸味,現在猜想是宜於你的費洛蒙嗎?),他總目光不移的笑著看你,你做什麼說什麼,誑語綺言的,他都笑著完全承受。
怎麼會是眼前這個進門至今正眼也沒看過你一眼的人呢?
你們按著平日各自的動線、習慣在屋裡更衣、沐浴、澆花、洗碗、整垃圾、躺沙發上看電視……,你扎煞著手,無由接近他,做你一個黃昏想做的,緊緊擁抱他,像當年他在每一天的日記中所期願的。
大氣中,你覺得失去了那少年。
啊,如此渺茫,如此悲傷,但又不可以,你不失理智的告訴自己並無人死去無人消逝,你思念的那人不就在眼前?!你們照著老樣子的方式過完晚上,從兒子去中部念大學,你們便別寢了這些年(真喜歡躺在兒子單人床墊上可以仰天張開雙手放心打呼嚕),你一時找不到理由搬回房,像曾經過往數十年那樣怕夢中會漂流迷失便兩人手牽手的睡。
之後的一段日子,你把那日記帶進帶出,乾脆重新把每張護貝(因翻動沒兩下就紛紛脫頁),那一字一字皆活的,令你覺得在做標本似的,把一隻珍稀的蝴蝶、美麗的蜻蜓封住,不會再凋朽。你且不貪多,一天只看一頁,挑與你此時此際同月同日同季節,四十光年外的那少年在同樣一個時間寫著:

──當市場收歇,他們就在黃昏中踏上歸途,
我坐在路邊觀看你駕駛你的小船,
帶著帆上的落日餘暉橫渡那黑水,
我看見你沉默的身影,站在舵邊,
突然間我覺得你的眼神凝視著我;
我留下我的歌曲,呼喊你帶我過渡。
泰戈爾《橫渡集》

嚮往一切一切,都像煙圈,騎在風上的煙圈。
祝你晚安,好姑娘──

無庸置疑的,那少年死的比你丈夫的感情還要早,那時的丈夫,那少年吧,喜歡讀詩,會唸詩給你聽,鄭愁予的、葉珊的(幾年前兒子在準備學測以前叫聯考時便也讀過愁予的詩,你聽到幾句熟悉的催眠樣的字句,此後遂絕。)
現在的丈夫,至多只看報紙財經雜誌和排行榜上的人物傳記,偶爾咖啡館裡等約見的友人同事時還會去拿架上的八卦雜誌(那不是另一種的坐馬桶摳腳皮應該私下無人做的?)
──唯一的一件事,先把大學考好。
我相信,╳╳將是我最後一次的用情。得不到╳╳,我不管自己是否是一個沒有感情活不下去的人,我也將把自己感情的生命結束。
╳╳,我會等你,即便是白髮蒼蒼的晚年,這句話仍然是有效的……──

但你要那種感情做什麼?就像最後一次丈夫回答你的「難道認真工作賺錢,對你和孩子們負責任不算是『 』嗎?」他依然不肯說出那個字,他也不願做出半點前半生花了好長時間教會你的。
包括丈夫在內的男子們想盡辦法教會了你們性是愛情的最佳表達方式,你們相信了,也漸漸深有所感樂在其中,忽然他們一手推翻了那定義,要你為何不能像別的父母(動物)那樣好好愛子女,不要再這麼在意他。他們且不願再做半點接近性暗示的舉措,哪怕只是握握你的手,輕扶你的腰(或曾經腰的位置),觸觸你的臉頰頭髮,常常,你們要的就那麼多。
你們要進入老年了嗎?像醫藥保健版安慰和鼓勵銀髮夫妻的,不一定要器官的接觸,牽牽手、擁抱都很好,但你亟想丈夫用肉體證明那個他不肯說的字的存在,你才不要像你看過的那動物頻道中動物的一生那樣,沒頭沒腦瘋狂執拗的求偶、交配,然後性命亦可不要的餵養、保護下一代,最終皮毛殘敗的守著空巢穴……,但好歹,動物的老衰和死亡之間距離極短,再認真的荒野記錄者也難捕捉到一頭失群老衰公獅的死,該說幸還不幸,人類的公獅要老衰好久,你得親自目睹。
唉,人要老好久才死。
其實不只愛人、伴侶這樣,朋友,朋友也是,少年時分分秒秒豐沛的感情淚水一生也似,對彼此忠貞的要求和檢驗不下對愛人伴侶,其中沒出國的,有幸參加彼此的婚禮,而後十年不見,如潛泳不得喘息的埋首工作和幼兒,再需見面時,互相協助度過各自伴侶的外遇期,一面比徵信社有效率的打探消息,也同時裝不知情陪吃、陪買、陪聊天。再就是彼此父母住院的探病,透過盛年豐沛的人脈介紹名醫、轉院,而後兒女結婚的捧場、父母喪禮的互相撐場面(高齡的父母走時已好少同輩親戚友人,場面不努力幫襯就好冷清淒涼哇)。
最終,彼此喪禮的送別吧。
七月十一日,巨蟹女兒的生日,你翻開那一天的日記(這是好一陣以來你生活中最重要、最期待的事),七月十一日:

──佩妮羅佩啊,好遙遠的新娘……──

接著是寫滿頁面的你的名字。
你能看到少年伏案一筆一畫刻著你的名字如同十年返鄉途中老漂流在怪怪小島的奧德賽。你多想告訴他安慰他,一切的苦惱都會成過去,十年後,你們的女兒將會出生在這一天,長相是丈夫的復刻版,親族朋友們形容女兒,是╳╳和╳╳生的小孩,╳╳和╳╳皆那少年的名字。就像人類基因演化聰明(或意圖明顯)的詭計,長子或長女一定貌似當時的男伴,這個確認何其重要,取信了這男伴願意留守你們身邊保護你們、再幫你打個幾年獵到小孩起碼能獨立。
自然,兒子長的像你,是故,加入性別因素,他們是你們的交換而非複製,意味著,你在年輕的他們身上找尋不到少年的影子,你想同情或補償那少年,也不知該對年輕的女兒或兒子?
茫茫時空中,你仍找不到那少年。

──夢見╳╳來,夢見我親她,醒來時直笑,好久沒這麼甜美的時刻。
不知能不能結束這段暗慘的心境,再說吧。
還是說╳╳好,什麼假話不說,還是喜歡她──

這夢幾步之遙可成真,太容易了,只消兒子回來,你有理由回到你們的大床上,你會讓那可憐的少年,不,丈夫,不需做夢,手懷著你,要親就親,隨時可親,不用夢斷肝腸。
但你太知道,回大床後,丈夫會牽牽你的手如常入睡,爾後中夜得起身上廁所,會淒涼的發現兩人如同其他結婚多年的夫妻是背對背睡的。丈夫不會擁你入懷,不會親你,不會夢你,因此你快分不出,愛的到底是那少年還是丈夫?又或,那丈夫,可是少年?會是丈夫某次國外出差被替換過了?如同女兒讀的那些恐怖漫畫中說的「鬼替子」?
你只能冀望他能出現或記得那日記中的哪怕只是一句話,證明他是少年演變或老衰成的。如若這般,你也可接受。
你藉著回憶婆婆的生前事,問起(盤問)他的童年、學生時代、終至你們認識時。只要一句,印證他是那寫日記的少年,你便可放過他。
因為你瘋狂的愛上那少年,多想回應他,不再讓他苦惱憂傷、陷入深淵。你想保護、不、保存他,護貝他,不讓他在某個沉沉的夜晚被替換掉。

──我讀葉珊,聽到他說「你曉得這便是尾聲」我猛然醒悟了,在自己的心中,前一刻,我總存有一些僥倖,然而我沒有想到日後和你相見,讓我證實了結束,我將如何生活下去。
曾告訴你,我喜歡一個人在家,聽霍夫曼船歌,勾描你的容顏,那是多美麗的獨處,而那種心情怕一生難得再尋回,難了,難了──

你檢查他,飯桌上邊看晚報邊說:「今年聯考(你們一點也不願搞清並改口說什麼學測指考基測之類的)國文有出一題楊牧的詩,你記得嗎?葉珊的詩?」
沒有回應,就像以前他唸詩給你聽時你的沒有回應。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假作不經意的提示,不是以前喜歡葉珊的詩?


他拿起眼鏡戴上,不為看你,而為看清盤中物,挑揀出爆牛柳中的洋蔥絲瓣,面露嫌惡,不知對洋蔥還是對燒三十年菜仍不知他口味的你。
沒有回應。
沒有通過檢查。
不、能、原、諒!
你盯著那人身後夜色為底的窗玻璃鏡子映出的你們一家一屋子,知道只要一個動作擲破這,一切會紛紛碎碎成幻影,你恨透這男的,少年無疑的被他給殺了。
是上天的撥弄、懲罰嗎?撥弄你這才認識那少年,懲罰你當時的不經心、不回應,或更該說,懲罰你愛上那四十光年遠的少年……,好可憐啊,你想像著那少年曝屍在街頭(臨終之眼烙印的還是你),旁邊立著沒有表情的、你丈夫,不、能、原、諒!

──你忽然想死了,那人就脫下彩衣來蓋你,天地多大,能包容的也就是這些。
歡樂或已離我遠去,笑容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動作了,實在死亦可喜,也只像愛慣黑夜的男孩,但是日出也是一份天幸恩寵。
這會壞事,真是會壞事,但我只知不能再失去任何驕傲,否則死亦沒了那光光亮亮的刺激。
其實很早就知道遭這個世界遺棄了,踽踽而泣,也不會太不習慣,怕是用不著人來安慰,事實上亦忘了何為安慰,因為我說自己是強者,只有我不必收受安慰,也只有我沒有安慰。
驕傲,死亡,告別,我要逼自己說,我不再喜歡你──

少年是怎麼了?醉了嗎?字跡零亂,語無倫次,那日期,是聯考的最後一日,少年恰與你同考場,他考生兼自認陪考,總鈴聲響前十分鐘提前出考場,擰好冰涼毛巾,備好飲水,待你一出考場就遞給你。你都沒領情,考完最後一堂,與一群早約好了會吃會玩的男生女生跑不見蹤影。
少年的死,你也曾給過他一刀吧。
你尋思著,那替換,或謀殺,發生在什麼時候?
是有一年,那時你還記行事曆的時候,你在歲末最後一日的空白處上寫著一首流行歌的句子「是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夢想」?粉碎少年曾給你的玫瑰色世界。
少年在那一日(你超前翻閱你們行將出發旅遊的那日)寫著:

──就這麼說
你如是天
就讓我是水
你有陽光
水亦燦然
你如是哭泣
就讓我為你保留淚水
就讓你把滿空的陰霾投給我
於是天亮藍一如洗過
雨水也將因之又是一番鑑底的清澈
說給你聽的──


少年是如何修補好破碎的心,重振起精神的?是因為那次日你答應他和幾個共同的朋友一起去夏日的海邊玩嗎?因為那不久,他們男生就要上成功嶺了。你記得,你想藉此機會明確表示你們只是很好的朋友(怕他影響或因此肯定會失去你與其他男孩們哥兒們的友情),你半點不讓他任何動作哪怕只是擠客運車中略護搭你的肩,因為隔空就可感覺到的高壓電力是會觸及便皮開肉綻的。
(你忍著不翻讀次日出遊後的日記。)
放心放心,你好想安慰、甚至告狀給那少年聽,三十年後,你們會走在異國一道海濱公路,那鬼替了的丈夫正賭著氣疾走,你們挑錯了季節,夏末人潮漸散,又炎熱又冷清,濱海公路旁一些指南上說的法式義式料理名店該開未開,你們買了一日周遊券,平行公路和海岸的老式噹噹電車道時上時下,看哪個地名怪就在哪下車。夏天太陽落得遲,海面不改變的藍著,天空也被陽光曝藍著,尚未有日落後的海風,丈夫熱得外衣脫下交由你拿著,你的夏衣已無法再脫,也不看風景,你們氣急敗壞的走著,像一幅大學時期看過的法國電影畫面,而且任誰(身旁公路久久有車呼嘯而過)也看得出,丈夫想把你推下海吧。
那原是一趟修補之旅。你們認識三十年結婚二十年,丈夫的電腦中出現一名熱烈追求他的小女生,年紀比那時的女兒大不了兩三歲,尾牙宴上,你照眼即知,隨即一種極複雜的感受,你真想能像一些不顧教養的女子快意的﹝扌忽﹞她個大耳光,或像電影中的潑婦那樣罵它個痛快一吐心中所有鬱壘,同時你又大度好奇的打量起丈夫,他要是因此重又回到三十幾歲時的像一隻一心只想把母鳥拐進巢裡的公鳥(兒子說的精蟲灌腦),也功德一件。
丈夫多年來習慣假裝君子因此不察也不須明確拒絕別的女子的示好追求,倒過來怪你小人之心小心眼。
終至女孩寫了熱情露骨的話,邀約丈夫在一趟公司出差後多留數日去一趟那海濱公路環繞著的半島。唉,那年頭,正流行著那麼一本通俗色情的爛小說,男主角的中年男子和一女子的不倫之戀,貫穿全書便有那麼一張迤迤邐邐遍半島的偷情地圖,無非昂貴的旅館、酒館、餐廳和野合地點。
女孩的表態催逼太明顯啦,只想享受一些微妙張力的丈夫只得承認你的洞察是準確明智的,允許你介入協助。
你在他們公差活動結束的最後聚餐出現,和丈夫一起表示你們將多留兩日過結婚二十週年紀念。你們接受同事們禮貌起鬨和假裝豔羨之聲,倒是你半點不敢看那女孩,害怕那與女兒肖想你的LV包不成的神情。
那趟旅程,丈夫半點不肯與你歡好,背對你睡,對冥冥中的什麼人守著堅貞似的。
──不死就咬牙,如此如此。
天氣不太熱了,真的不太熱了。
晚安小姐,晚安,如果好,那就什麼都好,小姐晚安──

你與那少年,那已死的少年,結成生死同盟,覺得世上不會有人比你們再要彼此瞭解了。那日記不再只是一本曾經記錄過去的書,它充滿了啟示性,你得以懂得當下,並且知道明日該如何活。
出發的那日,日記上(你仍帶著其中那日期標示與你們此行一致的護貝日記),「╳╳」,他喚著你的名字:

──╳╳,我真想哭,當我又覺得有收束不住的年輕,桀敖不馴的血,╳╳,我真想哭,我也夢想那種柔情,那種任性的遊戲,不論是晴是雨,我想把自己赤裸裸的丟在沒有人跡的原野上,╳╳,你想過,想像一個男孩哭嗎?╳╳我真想哭,不是被壓的委曲,不是哭泣的窮途,只是我知道自己有約束不住的血,莫名其妙的淚。睡吧,╳╳,讓我為你祈禱,看你安詳的睡去。──

早班的飛機,天未亮就出門,你在機上索了薄毯安詳睡去。醒時並非在空中小姐殷殷垂詢要吃魚或牛肉,是被丈夫的手摸索著你的胸,是一趟即將展開純粹的休憩或禁菸的焦躁使得他駭起來?你任由他,因為出門,穿了件不舒適但美麗的新內衣,胸被半罩杯托高得鼓脹,丈夫輕易便摸挲到乳尖,你闔眼繼續睡,做夢少年在探索你。
少年多愛慕你,把你當作一尊月光下的女神崇拜,好奇著那隨月光雲影漸漸移動的陰影深壑,少年伸手輕觸它,被那大理石的冰涼打個冷顫,隨即少年用那超絕的決心、熔岩的熱力擁抱神像,所以你幾已不復記憶清楚那些年間你們的歡愛細節,因為少年那太陽表面白熾的光熱使得你所有官能覺都瞬間完全燃燒至灰燼也不剩。
神像毀棄於地。丈夫毯子下解開你前開式的內衣(他都沒看到一眼那美麗的黑紫交織的蕾絲質),興致未因四十年的熟稔而減,你知道他此時第一志願是希望你能伏下身親吻吸吮他。你害怕那之後的狼籍,便繼續裝熟睡,暗暗吃驚慾望的迭起迭落。
那結婚二十週年旅遊回來,丈夫仍不理你好久,你不知是因為寂寞或慾望臨去的迴光返照,你發熱病高燒的希望(以致快出現幻覺)隨便哪裡有個男人、杵著堅硬慾望中的下身,別囉嗦半句半個動作,你只要坐在那身上,便病除,你終於知道為何有所謂水電工送瓦斯工人,是那些個同你一樣的女子病昏了。
你羞答答問過那少年「你喜歡什麼樣的胸?」你期待的聰明答案是「我喜歡哪樣哪樣的、沒想到你恰是如此,我好運氣極了。」
少年離開你的胸,清澄的眼睛望著你「我喜歡你的胸。」
你們進住旅館,行李尚未放妥,丈夫便把機上未完成的慾望反身向你,你才知道,慾望的能力也許隨年齡消褪,但慾望本身可以存活很長,竟日,數日,也是一種病。
丈夫親吮著你的胸,你動情起來,願意給他額外的最後一次機會,你問他「你喜歡我的胸嗎?」(那少年在戀慕纏綿中曾一把將你抱起至鏡前,要你看自己「你都不知道你多美。」)
丈夫抬頭看你一眼,約莫怨怪你中斷了這好不容易聚攏的醚味兒,起身去喝水、上廁所、抽菸,你果然衣衫零亂的被擱在那裡,室內空調強冷,你汗水體液瞬間乾淨清涼,神像、石像毀棄於地,是這個意思。
少年的亡靈,曾經、剛剛,大大柔柔的羽翼擦過你們交纏的身軀,你靜靜淌下淚水,別走,你望空追逐他的身影,心底呼喚著那少年。
你翻身摸向丟在進房處的包包,氣喘病人找氣管擴張劑般的翻找明日的日記。

──╳╳是個好女孩,不折不扣的好女孩,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是我所有夢中的情人。╳╳,╳╳,我不知怎麼辦。
還是想死吧,那是另一隻柔柔的手。
死亡和愛情,詩歌和哲學的焦點,一直沒有解答,難怪自己徬徨這半年,原來,這是亙古最難的兩道題,而今天占據滿心的亦是這兩者,難怪自己不懂,是不懂。
好奇怪的女孩,你喲,你還在外公家,或是睡了,我都記得你,都會想到你,你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次蹙眉和流淚──

如何少年像在悼亡那個女孩似的,莫非,如同丈夫殺掉了那少年一樣,你也把少年所有夢中的情人、牽動他笑、愁、憂的女孩,給偷換、偷宰了?
這樣想下去,就沒意思了。也應該不是如此,因為你愛慕那少年,你還能回應他,你還記得通關密語,丈夫,一句也應答不出。
你們去最想念的餐廳,打量菜單好久,機上餐弄飽弄壞了胃口,只得你替丈夫點了以往他點的,丈夫替你點了每次來時你會點的。(啊,吃不動了。)
那,去那座橋吧,畢竟,那是你此行的目的。
太熱了,丈夫抱怨著,明天傍晚再去吧,不然會熱衰竭中暑什麼的。這你也沒想到,高你們緯度二十多度的地方,暑熱沒減,而且有祭典,滿街國內國外觀光客,更增加了空氣中的燠熱感。
其實你打算去的那橋,距你們落腳的旅館步行大約半小時,不遠也不近,是過往你們還牽女兒抱兒子來時喜歡的黃昏散步路線,小朋友特愛去那座有個數百年歷史的橋,因橋下常有飛進內陸的海鷗向人索食,有燕子穿梭築巢,有某種水鳥看人釣魚(那些釣魚人離開時往往把不要的小魚丟給等在一旁的牠們),端看去的是什麼季節。
釣魚人似乎始終是那幾人,慢跑的也是,騎單車的、遛狗的、橋拱下的遊民、岸邊約會的情侶,常讓你有一種隨時可接續、從未離開過的感覺;但也同時錯覺因為你的到來,趕快舞台布置,演員集合,太陽光打好,等你假期結束離開,眼下這些人連同舞台布景全收縮入一個道具箱裡。
還沒到那橋上,你已滿滿都是回憶,你記得兒子女兒三、四歲時抱起來熱嘟嘟的肉感,他們不顧一切探身橋下看魚看水看鳥的執拗勁好難抱穩,你向少年求援,你很確定那時還是少年,因為他正咬著菸,一面弄他的攝影器材,一面笑看你,你做什麼,他都笑著看,包括歡愛時,他眼底滿滿是笑,你害羞極了,覺得在他的目光下,你像一朵怯生生、一層一層緩緩展開的美麗的花兒。
(啊,做不動了。)
你們在旅館裡各做各的事,丈夫因為好好泡了個長澡,邊看無聊的綜藝節目邊好整以暇修腳皮(什麼時候開始,他在你眼前開始做他號稱應該私下做的事),你已逼他吃過水果,盡了責任,便也做著在家沒空做、應該私下做的事,敷面膜,補綴早有綻線危險的裙角,再等會兒,長夜漫漫,你將在旅館照明特佳的盥洗檯鏡前拔白髮……,你們暗暗共同等一件事,等扣除時差後的家中十二點,打一通電話回去,雖然明知道兒子一定坐在電腦前,女兒也一定在電腦前。
長夜漫漫,你好久沒和丈夫共寢,發現丈夫鼾聲依然好大,也因意識到共寢者的存在,更才發覺自己也開始有好大的鼾聲。丈夫是被你的鼾聲給打攪嗎?翻身不寧。人老了,應該像老公獅獨自離群了斷。
(啊,做不動了。)

──我相信,╳╳將是我最後一次的用情,得不到╳╳,我不管自己是否是一個沒有感情活不下去的人,我也將自己感情的生命結束。
╳╳,我會等你,也會使自己更好。
即使是白髮蒼蒼的晚年,這句話仍然是有效的,一切的歡樂繫於你。我會等,用整個生命的日子,直到我的生命落了幕。
世界上沒有第二件事能夠讓我覺得可喜,如果沒有你,沒有你淺淺的笑,沒有你提燈的手。
我再說一次我會等你,不管是滿頭的白髮,我也將遞給你一雙手,一個無言的微笑,和一曲輕柔的歌。我不會離去,會留在我們最初的地方,等你,即便再見時是一對老年的朋友,我仍將執起你的手,一步一步的走,╳╳,我不要求什麼,只是讓我等,讓我等。──

(啊,走不動了。)
第一次,你們居然坐在計程車裡,前往那過往像自家後院般熟悉、遠近的橋。太熱了,路上人也太多,是祭典的第一天,丈夫頻頻歎著氣,車子移動得比步行還慢,怪你為何挑這期間來,昨日check in,也才發覺住房費比平日漲一倍。尚未走到那橋上,尚未與丈夫並肩那樣凝望遠方如同那張泛黃的黑白老照片,你已知道他們在喟歎什麼了,與那斯文優雅並不同調的內容,「啊,吃不動了,走不動了,做不動了。」只除了滿滿、沉甸甸的、一無是處的回憶。
不須前往,你已得到答案,答案是如此不奇特得叫人想放聲大哭啊。
原來是這樣,是這樣……
丈夫決定棄車、步行,一來橋已不遠,二路上愈來愈多應祭典穿著傳統服飾的男女,三丈夫因此把攝影器材準備好了。好些年了,丈夫拍鳥、拍荷花、拍老人、拍島上愈來愈多的什麼祭,拍不同季節、黑夜、落日、年終煙火的一○一大樓,獨獨不再拍你,曾經他所有鏡頭下的主角(所有夢中的情人)。
你付妥車錢,下車想跟上他,立即陷入逃難場景一樣的人潮裡,腳步細碎不時踉蹌,以為自己也成了穿著長及腳踝傳統服的異國老婆婆。
你看不到欲追趕的背影,你多害怕,害怕再錯失他。
(並沒有那樣一座可以空無一人,只有你們兩人老公公老婆婆站立的橋了。)
你不斷撥開湧在面前商家發送的廣告扇子,群湧的人頭中,看到橋正中央的那人,回頭望你,看到你了,因此放心露出不耐煩眉頭緊鎖法令紋下垂眼神混沌,你二話不說振步向前,突破重圍,他正回過身去俯身拍橋拱下覓食餵幼鳥的燕子吧,「你曉得這便是尾聲。」不需要很大的力氣,你雙手一送,把他推落橋下,如同他曾經並沒費太大的力氣,就殺死了那少年。

──你忽然想死了,那人就脫下彩衣來蓋你──

少年曾在四十光年外的七月三日這麼寫下。
……
你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發展和結局?那,讓我們回到「日記」處,「於是一對沒打算離婚,只因彼此互為習慣(癮、惡習之類),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的婚姻男女」之處,探險另一種可能吧。

詳細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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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語言
    • 中文繁體
    • 裝訂
    • 紙本平裝
    • ISBN
    • 9789866377495
    • 分級
    • 普通級
    • 頁數
    • 216
    • 商品規格
    • 25開15*21cm
    • 出版地
    • 台灣
    • 適讀年齡
    • 全齡適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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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級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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