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鑽石

自序

貓之眼 / 曾湘綾

從此以後

開始嘗試寫小說，是受到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的影響。我記得，閱讀的第一本翻譯小說，就是他寫的《從此以後》。那是夏目先生著名的愛情三部曲之一，更是初戀日本男友送給我的禮物。當年他知道我喜歡寫作，時常鼓勵我多閱讀多觀察多體悟，即便回到日本，也不忘以書信為我加油。無形中，夏目先生竟成了我創作小說的啟蒙老師，他筆下人物的心理刻畫，男女情愛，為擺脫封建、禮俗而承受的煎熬、抗衡、掙扎，出神入化的描寫，都深深震撼當時我年輕的心靈。因為極度熱愛夏目先生的作品，爾後又一路閱讀他在日本家喻戶曉的名作《我是貓》、《少爺》、《虞美人草》、《門》、《三四郎》等書，再次對他亦莊亦諧的風格，深深著迷。想著哪天自己也能如夏目先生，以幽默、辛辣又冷靜、輕快的筆法，娓娓道出我眼底知識分子自負、虛矯抑或是市井小民苦悶、矛盾的人生。如貓之眼，以率真樸實的性情，透視社會百態，嘲諷浮誇的世界，亦不負此生。

風中的眼淚

可寫小說，並非我想像得那麼容易。有時是枯坐書房整日，仍吐不出半句令人滿意的話語。又有時即便寫出來了，卻在幾小時後，毫不留情的將辛苦寫成的文字，狠狠丟進垃圾桶，懊惱地想著，究竟何時變得如此眼高手低，或者自己壓根沒有寫作的本事。一味寫，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做法。有回，跟家人開車出門訪友，不經意同他提起新寫好的小說〈後山〉，輕聲詢問他的觀感，沒料到一邊開車的家人，嚴肅的說，那樣的流水帳，當成日記便好，不宜拿出來發表啊。輕描淡寫的幾句，就否決了我整整寫了半個月的作品。我清楚記得，當時不知怎地，突然淚流滿面，之後，遑論家人如何鼓勵勸慰我，都沒有用，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亟待有人幫我平反。

但，也因為家人當時的警句，讓我有了省視作品的能力，知道好的小說，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與一改再改的試煉，也才能從璞石轉化成美鑽。有了這樣的體悟，寫小說對我來說，便成了某種期許，期待筆下的人物，經過不斷的錘鍊變化，會呈現出何種多變的風貌。

以當年那篇被家人譏為流水帳的小說〈後山〉而言，經過多次修改，無數回的投稿敗陣後，終於獲得《明道文藝》的青睞，成為我首篇發表在文藝雜誌上的小說。由於受到鼓舞，後來又乘勝追擊，陸續在《明道文藝》發表了〈藍蘋晚鐘〉和未收錄在小說集中的〈四年甲班〉和〈母親〉等多篇小說。為此，不得不感謝家人那時對我的鞭策與提攜。若非他的良藥苦口，我也不可能寫出稍稍能面世的作品。

黑鑽石的由來

好友們常問我，你寫小說的靈感，都是從何而來。我聽了每每竊笑，不懷好意地說，通常都是「聊」出來的。這樣不成體統的回答，自然滿足不了他們的好奇心，以為我純粹瞎說。可不瞞你們，真是這樣。以那篇投稿兩次，兩次都進決選，也險些因為文字不夠好，內容聽聞過於跟不上時代，差點被刷掉的小說〈黑鑽石〉，就真是跟家人出門看電影途中，聊出來的。話說那回好菸的家人，耐不住菸癮的催逼，居然在妻兒的反對聲浪中，昧著公德心，在疾駛的車內當製造瘴氣的烏賊。非但如此，家人更宣稱，他抽菸完全是為了我們未來設想，想他百年之後，進棺材前，我們可以挖出他辛苦為妻兒提煉的黑鑽石(也就是被數十年菸害，熏到黑溜溜的肺)拿去典當換錢，如此一來，不只喪葬費有了，連我們日後的生活都有了保障。那時孩子們聽了，都笑成一團，覺得老爸根本胡說八道。我在會心一笑之餘，卻興起創作的念頭。立刻纏著家人，要他允諾將這個故事讓出來。當時在我腦海裏，突然閃現村子裡，那些成天憂慮著，日後無兒奉養的老人的臉孔，那一雙雙憂患的眼神，又死不承認的驕傲嘴角，讓我胸中有了創作的慾望。而浮現在內心的第一張臉孔，居然是最疼愛我的公公。

愛說故事的公公

自臺北遠嫁山村以後，極度不適應鄉野生活的我，若非有公公的百般寬容，無限照顧疼惜，也不可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偏遠地方，愉悅自在的生活下去，更別說要創作了。若說我還有些講故事的能力，大多受到公公耳濡目染的影響。已往生六年的公公，生前總愛在酒酣耳熱之餘，在兒孫的簇擁下，一點點透露他經歷的鄉野傳奇。那些飄盪在午夜，神祕離奇的故事，在烤火吃肉飲酒的熊熊烈焰中，總能引燃我創作的慾念。

公公就像天生的說書人，只要他開口，我們莫不被他靈動的眼神，誇張的手勢所吸引。好像我們在他的帶領中，一個個走進了充滿祕密的森林，四周的雲霧，就要隨著故事裡的神鬼精靈，奔湧而來。也於是，趣味盎然又可愛的公公，常常成為我小說中山村老人的雛型。以小說〈好事〉、〈黑鑽石〉、〈活話〉中的老人主角，泰半以公公的形貌、性情、背景為模子，再做轉化變形，恍若，公公透過我的筆，為自己展開一回又一回的劇場演出，重新回味他滄桑、悲苦也喜樂交雜的人生。以往在山村，當我寫不出東西時，老愛纏著公公為我說故事，如今，若有可能，更期盼老人家能入夢來，為我生鏽的腦子，注入新的靈感活力。相信在天之靈的公公，這會，聽了我的心願，也會一如以往，慈愛的笑著說，依娜(泰雅語：媳婦)，這有什麼問題呢。

原漢衝突

正如公公常常掛在嘴邊的「這有什麼問題」。諷刺的是，遠嫁山村的我，所面臨的，竟是源源不絕的適應障礙。從養動物、買東西、搭乘交通工具、飲食衣著等繁瑣的生活細節，一直到對學生、孩子的教學養育、對長輩親友的應對進退，以往我所擅長並引以為傲的社交禮儀，一旦到了山野，都成了眾所指責、交相議論的錯誤。被家人偶爾戲稱、偶爾斥責的「自成一格」的我，除了學校、除了住家庭院以外，幾乎是足不出戶的隱士。即便出門了，也是到離家十三里外的客家小鎮，尋求同是漢人友情的慰藉。

也許是有切膚之痛，當我寫起「原漢衝突」意味強的小說「將軍」，特別得心應手。當初創作〈將軍〉，即是肇因發生於山村的偷竊事件。本來算是小事，不足以張揚，甚至寫出來。可由於村民縱容姑息的態度，讓與故事主角將軍同為漢人的我，不得不跳出來，替那位年近八十，還在幫異族賣命服務的老人，伸張正義。反思究竟什麼人是弱勢？弱勢的人，一旦結社成黨，是不是也會反過來變成強者欺負人，做起過去他們念茲在茲，深惡痛絕的事呢？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面臨喪失、滅絕的命運，難道真的都是外族所造成的？而自己完全不需要負責任？

因為這樣掩藏在心中十多年的疑惑，不斷促使我寫出更多充滿質問的小說，如收錄在《黑鑽石》一書中的〈失蹤〉、〈將軍〉、〈活話〉，全是探討原漢衝突之外，原住民面臨傳統文化，逐日逐漸流失的危機，危機中更批露部落家庭分崩離析的現況，教育養成的缺失。在創作《黑鑽石》之前，不免疑惑為何原住民作家，絕少碰觸教育的議題，以我在山村代課多年的經驗發現，教育嚴重流失，隔代教養，或者，才是部落亟待解決的問題。

無辜的受害者

過去在山村生活，除了體悟到「原漢衝突」的矛盾，同時感受到原住民被漢人法律制度的迫害。以書中小說〈很貴的採〉為例，即是小叔的親身體驗。謀生不易的山村，想要溫飽不成問題，若想要成家立業，買屋購車、養兒育女，便得比旁人多費氣力。小叔正是為了要重建家屋，需要大筆資金，為此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到離家遙遠的深山，採摘中藥極品靈芝，好賣給商人賺取暴利，為兒女的將來，規劃美好的遠景。

起初，確實因為小叔的勤奮努力，經常往返山林，有了豐厚的收入，兩三年下來，也有了積蓄，足以重蓋家屋。誰知好景不常，就在小叔預備整修房子時，卻在一次山林的採摘行動中，讓山林警察逮個正著，人贓俱獲，將他起訴，罪名是盜採保育類植物─靈芝。數日後，法院來了公文，大意是說，若不想坐牢，就需付賠償金。小叔看到公文，憤恨地想著，漢人已奪去原住民的祖居地，為何還要將他逼入絕境。賭氣之餘，也不管公文規定的期限，等他後悔了，已經來不及。即便給付高額的賠償金，仍不免要坐牢。這種種的不公平待遇，正是造成原漢衝突再三上演的主因。

父親的包容

近半年返回臺北生活，多虧有父親莫大的支持與包容，讓我無後顧之憂，除了可以潛心日後的創作，也能全力為小說《黑鑽石》一書，做好審稿編排的工作。思考著，在《黑鑽石》一書之後，是不是該持續以在山村多年的生活經驗，繼續寫出我的體悟與深刻的觀察，為教過的那群可愛的山村孩子們，以筆爭取、改變一些什麼，讓他們在天真無憂的童年之後，也能因為受到完整良好的教育，為自己的民族文化盡份心力。畢竟，命運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從一個臺北都會工作的時尚記者，到遠嫁山村成為誨人不倦的老師，我的生活，改變不可謂不大。也因為這樣巨大的轉變，迥異的生活體驗，也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