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一片微笑的，雪

俞立風穿過那社區大樓的別緻中庭，搭上電梯，往十七樓自宅上去，這兒房價不低，一年前俞立風在此購屋時，可得附近大媽大嬸叔叔伯伯賞識了，爭相想要把自己的親戚女兒介紹給這個「有為青年」認識。
他疲憊地開門，關門，開燈，舒了舒身子在那扇能夠眺望城市美景的落地窗邊的躺椅癱下，抱著抱枕看著外頭夜空，這才覺得放鬆了些。在公司時他全身都是繃緊的，他覺得所有人都在看他、談論著他、背地裡說著他的笑話、等著看他出糗。
一直以來，他自視極高，從求學時代一直到出社會，樣樣都要搶第一，他將許多人視為競爭對手，但他絕不背地裡搞小手段、不耍花槍、不放冷箭，他要純粹地、光明正大地超越那些競爭對手們，他要讓大家都心服口服地承認──他是最棒的。
但這次他重重跌了一跤，在工作上、在感情上都是。李嘉宥成了韓SIR的女人，然而韓SIR對他的態度一點也沒有因此而改變，這更讓俞立風覺得難以忍受，韓SIR平時的朗朗笑聲、帶著英文腔的說話聲音，彷彿都散發著這樣的訊息：李嘉宥放棄俞立風而選擇我，這沒什麼；俞立風搞砸了案子由我接手，這沒什麼──因為我本來就比他強。
「你現在可得意了，搶了我的女人，搶了我的工作，搶了我的手下……」俞立風閉著眼睛，輕輕揉著因為長時間情緒緊繃而發脹疼痛的額頭。突然猛力起身，將抱枕重重摔在躺椅上，大吼一聲：「我看你能得意到什麼時候！」
吼完，俞立風大口地喘氣，突然之間，他覺得這樣子的自己窩囊透了。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憎恨韓SIR，儘管他一想起韓SIR的臉、想起對方的聲音，就覺得討厭，但他仍然覺得自己不應該產生這種情緒，那是一種嫉妒，是一種眼紅。他覺得自己不該去眼紅別人，那樣十分窩囊，那是只有沒能力、小家子氣的人才會有的情緒反應。
俞立風嘆了口氣，重新坐下，突然覺得這個家冷冰冰的，儘管寬敞，儘管家具裝潢是那樣的時尚、別緻、昂貴，但就是讓他覺得冷，是種缺乏情感的冷。他想起南部老家，那小小的房子，和兄弟姊妹一同窩在小房間裡翻看漫畫時的情景，吃著媽媽做的暖呼呼菜餚時，那才是真正的溫暖，不是由昂貴空調放送出的熱，而是一種能讓人徹底放鬆、無憂無慮的暖和感覺。
俞立風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許多年下來，他將自己包裝得無懈可擊，像是一個功績彪炳的戰士，但當他看向星空、想起往事的這一剎那，他突然不想再做戰士，只想當個平凡的人，他很想有個依靠，讓他在傷心時能夠放鬆地哭出來，而不是硬憋著讓眼睛充血；在開心時能開懷大笑，而不是強擺出「那沒有什麼」的模樣。
當然，這樣的念頭只在一瞬間便消逝了，俞立風轉轉頭，讓頸子發出喀喀的聲音，他笑了笑，重新起身，他當然要繼續當個戰士，繼續向前衝，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以戰士的身分拚回來的，他當然不會放棄，他要衝到那最高的地方。
俞立風脫下筆挺西裝，換上棉質運動服，下樓，穿過幾條街，來到寬闊公園，他在公園中的曲折步道慢跑，腦中卻是轉著「如何重新得到老闆的信任」、「下一件案子該如何做，讓大家刮目相看」這樣的事。
公園裡有許多的人，大都閒逸地散步或者慢跑，俞立風也混雜於其中，低頭跑著。公園之中有些地方熱鬧，有些地方靜僻，熱鬧的地方往往聚有數十個人，跳著社團舞蹈，或者打著太極功夫，僻靜的地方也有些小情侶摟摟抱抱、卿卿我我。
儘管前頭步道旁的樹叢間一片昏暗，俞立風仍然一眼就注意到了一棵樹下，伏著樹幹的短髮女孩。
「六十八，六十九，七十，大家快點喔，七十一，七十二……」女孩的聲音清晰響亮。
俞立風將視線拉回眼前，繼續思考該如何扳回一城。
「明天開始，我會過得更難過……」俞立風呼了一口白霧，冷風如鞭，颼颼地在他臉上抽打。他幻想著最壞的狀況，公司高層很有可能將他的部門併入韓SIR的部門，屆時，韓SIR會成為他的直屬上司，這是他想也不願去想的事情。
俞立風皺著眉頭，將腦中那可怕的情景甩脫，他惶恐焦躁地奔跑著，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在這彎彎曲曲的步道之中繞了一圈。
一個轉彎之後，他又見到了那棵樹和那個短髮女孩。
女孩嘻嘻哈哈地笑著，蹲在草叢邊不知對誰說話。
「咦？」俞立風在離女孩最近之時，只見到女孩蹲伏之處，除了幾叢草外，沒有別人，女孩的手中也沒有手機，她是在自言自語。
當俞立風跑到第三圈時，在同樣的地方，女孩倚靠著樹，靜靜望著天上的月亮。
俞立風終於將女孩的面容看清楚了，那是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女孩，大約是高中生的年紀。
在極短的一瞬間，俞立風的目光和女孩的目光交會，女孩眼睛閃亮亮的。
俞立風繼續向前跑著，但是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捨不得從女孩那張臉龐上移開。當他又跑了數步後，女孩已在他身後了，他這才看向前方，否則他的頸子就要扭斷了，他往前跑了四十來步後原地小跑三圈，然後掉頭，他想再看一次女孩。
「怎麼他換方向跑了？」女孩在俞立風尚離她有段距離時，就呵呵笑了。
俞立風看見了女孩張口說話，但聽不清楚說些什麼，他經過女孩倚靠著的那棵大樹時，再一次看見女孩開口，笑看著他。
「他像是火車，會冒煙。」女孩又呵呵地笑了，她見到俞立風停下腳步，立時掩住了口，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般站直身子，手不停往身旁撥弄，彷彿她身旁有個看不見的朋友一般。
「小姐，妳和我說話嗎？」俞立風歪斜著頭，用毛巾拭去額頭上的汗滴，鼻子還不停冒出白霧，今天入夜之後，天氣更冷了。
女孩搖搖頭，但見到俞立風一張口，鼻子嘴巴又冒出白霧時，笑得彎下了腰，呢喃地說：「火車會說話……」
「呃……」俞立風有些失措，他抹抹臉，問：「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沒有。」女孩再度站直了身子，努力使笑容退去，再次說：「沒有，你臉上沒東西，但是你的嘴巴跟鼻子在冒煙。」
俞立風嗯了一聲說：「天氣太冷了，這是霧氣……其他人也會。」
「因為你一直在繞圈子，嘴巴冒煙，像是火車。」女孩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還不停地向身旁撥弄。
「妳很有想像力。」俞立風笑了笑。
「你叫什麼名字啊？」女孩正經地問他。
俞立風自報了姓名，反問：「妳呢？」
「我叫暖暖，意思是每一天都很暖和。」暖暖這麼說，先是鞠了個躬，歪著頭想想不對，又伸出手來，要和俞立風握手，伸手途中卻又縮回，吐了吐舌頭笑著問：「你們交朋友都會握手嗎？但我不喜歡握手。」
「……呃？」
「我可以和你做個朋友嗎？」暖暖眨著眼睛這麼說。
「嗯，可以。」
「太好了，你是我第一個人類朋友，啊呀，不對！我竟然忘記小知了。」暖暖呢喃自語，撇過頭和空氣呢喃一番，像是在確認些什麼，然後正經地對俞立風說：「你是男人類，你是我第一個男的朋友。」
「呃！等等……」俞立風倒有些受寵若驚，他雖然有太多次由女方主動追求的經驗，但沒有一次像暖暖這樣直截了當。
「咦？我說錯了嗎？」暖暖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又呢喃起來，然後說：「人類都是說『男女』不是嗎？還是要叫你『雄朋友』、『公朋友』？」
「我的朋友叫我小俞，或者是阿風。」俞立風摸摸鼻子說。
「那我也叫你小俞好了。」暖暖說：「小俞，你剛剛為什麼換方向跑？」
「因為……」俞立風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只好這麼說：「因為我的家在另一邊，我差不多要回家了。」
「太好了，小俞，帶我去你家。」暖暖拍手說，還補充：「我從來沒有去過人的家裡，就連小知的家裡我都沒有去過，我想去小俞你家。」
「妳……」俞立風開始覺得暖暖的口氣像是每日在外遊蕩，靠著男人包養度日的那種女孩了。他看了看暖暖的眼睛，嘆了口氣說：「妳長得這麼漂亮，妳……妳應該要好好愛惜你自己。」
「小俞，我不懂你說什麼，你不喜歡讓我去你家嗎？」暖暖這麼問。
「抱歉，我不能讓妳去我家。」俞立風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他自然不否認暖暖的美，但美麗的女性對他而言並非那麼稀奇，他曾經交往過的數個女友，都是美麗的，而暖暖看起來，年紀太小了，這使得俞立風不得不謹慎些，他可不想惹上麻煩。
「我不會搶你的床睡，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我沒看過人的家。」暖暖跟在俞立風的背後，隨著他走出了公園，過了馬路。
「妳跟著我也沒用，我不能讓妳進我家，妳沒有地方住的話，我可以帶妳去找警察幫忙。」俞立風十分確定暖暖就是他認定的那種女孩，他搬出了警察，心想或許能嚇退這個美麗卻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小妹妹。
「警察？你是指身上帶著槍，保護一般人的那種人嗎？」暖暖用十分生澀、拗口的形容方式問。
俞立風聽到了暖暖這樣反問，又不知該如何回答了，他開始猜測，這女孩是否嗑了藥，或是酗酒，但她的眼神怎麼也不像是嗑了藥或是酗過酒。
俞立風不再回答，他快步走著，回到了他的高級社區大樓之中，暖暖一直跟著他，時而呢喃自語。
「妳沒地方睡的話，可以待在那邊，天亮的時候，妳得離開，否則會有警察來帶妳離開。」俞立風指著社區大樓中庭那花圃庭院，他沒有要求警衛老伯趕走暖暖，他覺得或許暖暖不是好女孩，但在這樣的深夜之中，在漆黑的城市裡，孤單的暖暖有可能碰上更壞的人。
當俞立風意識到天氣極冷的當下，突然心軟了起來，他轉身對暖暖說：「外頭有便利商店，如果妳肚子餓的話，可以去買些吃的。嗯……」
「去商店裡買東西嗎，可是我沒有錢。」暖暖這麼回答他。
「我想也是。」俞立風點點頭，掏出兩張百元鈔，交到暖暖手上，再一次正經地對她說：「這是我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了。明天一早，妳必須離開，不然警察就會來帶妳離開。」
「我不能去你家嗎？」
「哼哼，如果妳再大幾歲的話……」俞立風故作輕佻地說：「我其實十分樂意。」
暖暖不解地問：「我記得人類十八歲就已經成年不是嗎？」
「妳十八了嗎？」
「再過兩個月，我就滿二十歲了。」暖暖呵呵地笑，抬頭看了看星空，又補了一句：「那個時候，我就能見到媽媽了。」
「是嗎？看不出來。」俞立風狐疑地看著暖暖，儘管如此，他仍然沒有讓暖暖和他上樓，暖暖也不以為意，拿著俞立風的兩百元，去便利商店，買了幾包話梅，花費好半晌工夫，這才將包裝打開，開心地品嚐話梅。
她是第一次自己在人類的商店之中購買東西，在以往至今的許多年之間，她和花姊姊以及一干動物朋友們去了很多地方，在旅途中不時有新的朋友加入，也有舊的朋友離開。
半年之前，花姊姊去了遠方，暖暖突然覺得，她有著數不清的動物朋友、妖精朋友，但人類朋友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孩提時代認識的小知，但她已經很久沒有再見到小知了。
她想要在二十歲生日到來之前，多認識一些人類朋友。於是她帶著一部分的妖精朋友們，重新回到了靠近城市的山中嬉戲。她也更加頻繁地往山下跑，去逛每一個有人的地方，當這天她在公園見到俞立風時，便決定要和這個「像火車一樣會冒煙的『男人類』」作朋友。
暖暖嘴裡含著話梅，坐上中庭花園中鞦韆，抬頭看著月光，閉著眼睛享受冷風吹拂，其實她一點也不覺得寒冷，反倒覺得這樣的天氣舒服極了，在春天的時候，暖暖必須動身前往高山，這樣才能夠安然度過炎熱的夏天。
當不久前，暖暖想到她已經度過了生命中最後一個夏天時，心中總會一陣悸動，然後開心地笑著和動物朋友們說：「以後再也不用擔心熱天氣了……」
「今天算是過完了，五十七變成五十六了，再過五十六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暖暖看著天空彎月，微笑地喃喃自語：「我還可以看見最後五十六次太陽，和最後的五十六次星星和月亮……啊！小俞耶！嗨！小俞！」
俞立風洗了澡，從自家陽台向下看，見到暖暖坐在中庭裡兒童遊戲區的鞦韆上晃，在月色照耀下，暖暖的笑容像是沒有一絲憂愁，像是個未經人事的孩子一般。然後暖暖也發現了他，大聲地和他打招呼。
俞立風趕緊轉身離開陽台，回房睡了。
夜晚悄悄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