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武俠的極境
寫《劍如時光》時,家中歷經幾樁死生大事,風飄雨搖,千危萬險,似乎就要被現實惡浪撲擊淹沒,靈消魂解。而夢媧也從少女變作人妻、旋即成為母親的種種變化,更是驚心動魄。《劍如時光》其實是我一邊記錄她如何與惡意的世界、自身母體奮戰,一邊又要維護得來不易的甜蜜生活。再加上我長期罔顧身體,廢寢忘食地寫,也是一樁大壞大敗之事。
而身體在以前的武俠是缺席的。所有傷苦盡付談笑生死,不值一哂。病者或老人的武功造境,亦往往不被時光左右,愈傷愈老就愈是強大,十足反現實。二十世紀的武俠大家們,集體創造無敗無傷的美妙幻境,人造花也如供人娛樂賞覽。如此一來,時間在武俠是消失的,是無能力的,像歷史的副作用。過往的武俠終歸沒有深切凝視真實人生,無怪乎一直被視為與當代生活無關的虛無之物。
唯武俠不是往昔懷舊事物。武俠可以是當代,就在此時此地發生。武俠的極境,不在於仙來魔去的幻想體驗,反倒是日常,是身體,是生老病死,是時間的如來如去。此所以《劍如時光》寫下大量生活片段,與及人生底下所潛伏的無常。
誰不都是帶著傷勢而活呢?那些愁雲烏翳不也是時光一部分嗎?
於是,身體元素在《劍如時光》幾乎是惡狠狠展現,關於衰老、病痛、懷孕、分娩,以及各式各樣人生傷害,難避難免。每一種人生,都是每一個人自己的凶狼啊——
又殺又破的身體史,就是生命史。
而武俠去歷史化,追求武俠當代性、現實感,把武俠當作武俠主義小說那樣寫,擺脫既定舊有武俠類型小說路線,使武俠從武俠(刻板認識與模式)解放,是近幾年來我試圖為武俠新演化所做的事。
昔往的武俠是亮面,無論作為通俗讀物,又或俠客主題(邪惡必敗),都講究光滑暢快的興味。武俠如今最難解在於書寫者、閱讀者與評論者的偏見──太多人認為武俠已寫無可寫、必遵從於市場與讀者公約、只能通俗消遣且無須高深無能莫測云云。然武俠並不陳腐,並非沒有能力對現今階段社會與人類生活樣貌提出問題與思維。實際上,我在場目擊武俠的生機盎然,它與當代人生命有著更近距離接觸的姿勢。
讓武俠前進到人生暗層,我以為非常必須。
《劍如時光》也就演變為武俠主義小說。
這是一部關於時間的武俠小說。談論時間,理解時間,想像時間。時間究竟是什麼?時間如何運作?時間跟人的關係是什麼?而時間跟日常與身體又是怎麼一回事?所有關於時間我所能寫的,都放在《劍如時光》。
《劍如時光》另一主題是失敗,這裡面的人物,都是失敗的。其一,在時間面前,沒有人是成功者。其二,他們各有各自的失敗處,有沒辦法成為母親的母親,有顏面醜陋導致心神瘋魔的強者,有被家族使命與母親完全操控的平庸者,有一心一意想要改變戀人兇暴作法的純真女孩,有妻子離世後迅速瓦解變老的掌門人,他們都失敗,而我就像他們一樣,也有同樣微不足道的失敗。
關於失敗,如同身體一般,在武俠也鮮少被看見的。成功才足以定義英雄。人人都對成功有所渴望,無論聲譽、財富抑或權勢,都是此前武俠小說與武俠人賣力赴往的所在。二十世紀武俠,本質上也確實是成功的。武俠過去被許多人需要,是成功的最佳幻影範本。但到我這個時代,與其說世界需要武俠,不如說是我需要武俠。世界已經別過頭去將武俠徹底遺棄,將親愛的目光投諸在更多後起媒介,如漫畫、電視、電影、遊戲乃至當下方興未艾的各種網路、手機新娛樂形式。《劍如時光》同時也在質疑成功與失敗的界定。
而我極其認真看待的,始終是武俠本身價值,而非市場價值。武俠作為類型小說的可能性已被幾代武俠人消耗殆盡,但武俠作為武俠主義小說的起點,可以由我開始──那將是美好困難的冒險、探勘與思索的長路。
武俠主義小說,即是正視武俠藝術性,把武俠書寫當作一門學問、一種志業而寫,要窮盡武俠更多的可能性,要追索武俠更多的想像力。武俠是夾縫中的文學,武俠是人的藝術。
武俠主義小說,也就是以文學概念對武俠重新定義的小說。我專注地想要寫出無法被電影、電視或其他任何媒介改編的武俠。作為武俠人、小說書寫者,這不是基本的自豪嗎?武俠自有價值,無須依附影像化,難道不該是唯一標準嗎?
武俠構成我靈魂的完整元素,武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信念。
我就是武俠,武俠就是我。
而我相信,武俠主義小說必須不為自己而寫,不為他人寫,只為武俠而寫,為武俠那些未知數,為武俠的無窮盡無止境,為心目中關於武俠的信仰。武俠的風景還有太多、太多了。我正練習慢下來寫,寫一路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困惑躊躇遲疑躑躅的,那些真實的東西。它們全部都是武俠。是這樣了,武俠主義必須遠遠甩開武俠(類型)小說的宿命,走向一嶄新的命運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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