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九歌108年散文選

主編序

把美麗的狀態留存下來  凌性傑

1
 

我相信，一本選集的面貌，與編選者的品味與偏執有關。就我個人的工作經驗，編分類選集容易，編年度選集則甚是困難。分齡、分眾、分主題的讀物往往定位明確，選取的準則相當清晰，不太會出現選擇障礙。年度選集一方面要顧及當下社會脈動，一方面負載著時間的威脅，必須在生活情境與時間斷限裡挑揀出適切的作品。然而什麼是適切呢？這一年來，我也常常感到懷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必須忠於自己的品味與見解，真誠地對待來到眼前的每一篇文字。
 

現代散文的義界，言人人殊。散文的形貌，也在創作者手上迭有新變。新的生活情境、新的敘述方式，在在影響當代人寫散文的狀態。畫家東山魁夷曾說：「對於藝術家來說，最重要的是個人的精神氣質。」散文書寫大概也是這樣，取決於精神氣質的奔放或內斂、麗雅或樸野、恢弘或細膩。
 

接下編選工作之後，我希望能以更開闊的方式來看待散文，讓年度散文選有豐富多元的展現。創作者或許向內在世界探勘，寫出個人生命歷程，或許關照全球脈動、社會變遷，提出個人意見。有些作家的散文裡，喜歡經營駭人眼目的情節，讓生活成為奇觀。有些作家則習慣從日常瑣事著手，提取靈光閃現之一瞬。不論有事與無事，都可以成為散文的核心。然而無事的散文難寫，難就難在於如何無中生有，在沒有重要情節的語句裡完成傾訴。古人寫文章講究文氣，個別殊異的精神氣質與生理狀態當然會影響書寫表現。所謂的引氣不齊，關鍵在於訴說的腔調、口氣──標點符號的調度、字詞的選用、句型段落的安排、讀起來拗口或者順口……，這些都會影響文氣與風格。
 

年度散文選的工作，改變了我的日常。我大量增加閱讀的時間，寫作的時間被壓縮得極為有限。不在意自己發表了什麼，只在意是否錯過了哪些已經發表的好文章。一日工作的起始，是在通勤列車上，凝視手機螢幕，點開固定的文學媒體頁面（像是在市場買菜，中意的就放進籃子），把偏愛的文章複製、貼上、儲存。為了隨時進行編輯工作，我在社群網站上開了年度選集社團，成員只有兩個，其中一個帳號是我，另一個帳號是自己。兩個帳號輪流使用，我讀自己的貼文，也幫自己按讚，偶或記下閱讀感想，並且隨時補正資料。此外，旅遊資料、日常生活影像、文字創作則另外設置社團，在不被窺看的狀態下，自由自在地編輯、書寫。我與我的分身，先後完成了二○一八台灣詩選、二○一九年度散文選。
 

至於紙本的部分，定期上網買來周刊、月刊、季刊種種雜誌。雜誌到貨之日，有一個隆重的儀式──將自己泡在有沐浴鹽的浴缸裡，悠緩地翻讀當月散文。這一年密集閱讀散文的結果是：精神愈加澄澈，老花度數遽增。
 

2
 

讀了學生的文章才知道，他們這個世代流行大帳號、小帳號的切換，不同帳號呈現的溝通狀態多有不同。可以刻意讓人知道，也可以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大帳、小帳甚至小小帳的使用者，一定會意識到讀者的存在（可能讀者只有自己），並且區分每一種書寫的意圖。每一次登入，每一個帳號的選擇以及使用，都具有強烈的暗示作用：觀看的視角、沉默或發聲、說話的方式，都是由我自行決定的。對我來說，網路世界是一層一層迷霧，其中有一些遮蔽，也有一些事實的顯影。
 

意識到讀者的存在（或許還得加上迅速的讀者反饋），可能是二十一世紀散文創作者重要的書寫特性。古典散文裡，我特別喜歡情思深摯的應用文。上乘的應用文書總能在文字的實用功能之外，創造出一片美麗境界。現代散文書寫，必須是具有美感的溝通。向特定或不特定對象傳遞思想情感，溝通的意圖、內容、技術都非常重要。京都某寺院副住持曾說：「修行最重要的就是相信。」我以為，說話與寫作亦是如此。
 

散文的現實與虛構難以截然劃分，有些時候我更願意用虛實互見的模式來追求散文的藝術境界，所有真情實感都必須通過藝術手法，在現實的基礎上進行增補、刪節、修飾。散文的初始，無非真誠。我一直篤信「不誠無物」、「修辭立其誠」。真誠地面對自己與他人，真誠地表達對世界的感受，修辭寫作技術都是為了讓真誠更加煥發，而不是掩蓋真誠。幾度在文學獎參賽作品中看到明顯的虛假，我想那些偽造的真實既無法成為好小說，也無法成為好散文。如果寫出來的東西連自己都無法相信，那麼讀者怎麼會相信？
 

在某場座談會上與青年學生對談，有個甜美的女孩提問：「如果寫散文會改變原來的人際關係，那該怎麼辦？」「是不是不該用文字的力量去改變人與人的關係？」寫散文之難，難在分寸之拿捏。其實不只是寫散文要面對人際關係的改變，每一句說出口的話語也都在改變人與人的相處狀態。面對這樣的問題，我的思考是：「自己是帶著愛去寫的嗎？」如果是的話，比較不會造成倫理糾紛。社群網路上的貼文讓我明白，釋出溫暖善意總比詆毀攻訐來得讓人安心。要是懷抱恨意，怨悱以之，文字可能會傷人傷己。如果牽涉到他人隱私，寫完之後想要發表，最好可以先讓當事人確認。我以為，不是只有自己的記憶才算數，尊重他人的記憶，是相當重要的一件事。
 

你的記憶、我的記憶如何成為我們的記憶，終究是一件艱難的功課。在我們的島上，某些集體記憶有待重新確認，某些集體記憶值得珍惜。私自希望這本選集，能夠承載關於二○一九年的重要記憶。
 

3
 

二○一九年，最讓我感到幸福的一本書是庫索的《自在京都》。她筆下的日常，便是我嚮往的生活。只可惜這本書沒在台灣出版，不然真想從中選錄一篇。
 

移居京都的庫索在書中提到過學習花道的歷程，池坊派老師鹽野先生告訴她：「花道這件事，就是要把不喜歡的東西也處理得很好啊！」花道教室裡不是每件花材都讓人喜歡，生活中不讓人喜歡的事物也總是不請自來。認識花材、修枝摘葉，無非都是為了讓花存活得更久、更美。庫索第一次練習插荷花，找來大型花器，用注射器將水注入花莖，抹護手霜於荷葉背面，將花材擺放到最適切的位置，然後可以對著自己說：「完成了，不能再美了。」我看這些花人花事，簡直暗藏了散文創作的基本精神。
 

散文創作者面對回憶的枝枝節節，剪裁布置的藝術既是心理的、也是文學的。我心目中最動人的散文，是讓所有喜歡的、不喜歡的各安其位、各得其所。亹亹布置如許，創作者把想顯露的心意顯露出來，把美麗的狀態留存下來。讀者是不是能欣賞體會，那就是讀者自己的事了。如此，虛構與否便不成問題。我甚至揣想，某些花藝作品裡，假花或許比真花更能派上用場。
 

每天每月收集來的散文篇章，只要適切的我都統統留下，好看的文章太多了，數量頗為驚人。我的習慣是每月、每季回顧一次，點檢收藏最無法割捨的。儘管如此，年終要交篇目，真心喜愛的篇數其實可以編成兩大冊。原先還預擬了分卷標題：成長及其祕密、家貌、此時此地、可以抵達的遠方、時代群像、感覺與日常、品味與見識。後來覺得許多文章實在難以分類，加上我個人對分類有莫名的恐懼，於是取消了分類，改以發表月分來呈現。我不否認，分門別類有助於快速掌握訊息，便於做出最有效率的反應。類型學固然有其學術上的必要，但我總以為分類即是爭端的開始。
 

在我心中，文學創作尤其珍貴的價值是，藏在文字背後難以歸類的心靈圖像，形諸筆墨而難以拘限的創作形式。我同時注意到，台灣的文學編輯有非常細膩敏銳之處。媒體主編安排作品見刊之際，總是不忘考量當日、當周、當月、當季的歷史緣由與時令特色。台灣文學刊物的編輯，無微不至地照顧了作者與讀者，讓作品得以在最好的時候與讀者相遇，這一切苦心孤詣令我崇敬無已。有件事一直銘記感念：《鏡文化》安排在二○一七年十月九日刊出我的詩作〈生命游擊──讀切．格瓦拉畫傳擬代而作〉， 當天正好是古巴革命領袖切．格瓦拉（Che Guevara）的五十周年忌日。我想這樣的安排絕非偶然，而是編輯魂最淋漓盡致的發揮。
 

編輯魂的另一具體顯現，是在專題企畫製作部分。《OKAPI》、《小日子》、《文訊》、《幼獅文藝》、《印刻文學生活誌》、《聯合文學》推出的主題書寫，議題取向明顯，與當下生活息息相關。《自由時報》副刊的「書與人」給予最溫柔的導引，讓讀者可以一窺作家的精神世界。《聯合晚報》企畫「那一年我許過願」、「想起那一年，我的○○歲」專輯，那些生命經驗的敘述幾乎篇篇都好看。《聯合報》副刊以「追憶似水年華」召喚逝去的年代，而「文學台灣」系列巡行到了屏東、台東、花蓮，人與歷史、人與土地的關係，在此一一具現。各縣市文化局或許可以考慮將這些歷史與土地的記憶收整出版，用於教育推廣。
 

4
 

這本年度散文選的來源，鎖定了傳統紙媒、電子媒體，各類文學獎……，只要是有理路、有文采、情思別致可以成篇的，都在考量之中。除此之外，我盼望能含括這個年度出版的散文集。成書出版之前未曾發表過的篇章，亦在我的預想範圍內。
 

身為一個散文愛好者，我的編選原則以好看、有意思為主。沒有任何包袱，完全自由自主，如此才可以不拘泥於散文類型的劃分，把更多可能容納進來。抒情、說理、表意、敘事、寫景、狀物這些寫作面向，可能同時出現在一篇文章之中，依此區分類型反而綁手綁腳。基於個人偏好，我試圖從報導、時論、書評、影評……擷取璀璨耀眼的好文章。
 

細讀整年度的散文之後，發現親情書寫仍是大宗，或許因為最能喚起普遍經驗。家貌之呈現，略可視為時代、社會的切片。世代、性別之頡頏，親緣關係中的恩義與傷害，這些糾葛總能在親族敘述中發現。只是，最親近的人總是最難寫，最貼身的感情也最難以安頓。當今社會結構裡，少子化、老年化這些現象值得持續關注。敏感的讀者或許早已察覺，寫育嬰的文章逐漸變少，毛小孩的地位越來越崇高。扎根本土、在地生活的體會愈漸深厚，跨國界的行旅、異文化的觀察更加敏銳，在在推擴了散文的領地。
 

回想二○一九年，時間的刻度令人感喟。這一年恰好是：歐元區成立二十年、九二一地震二十周年、六四天安門事件三十周年、柏林圍牆倒塌三十周年、美麗島事件四十周年、人類登陸月球五十周年、中共建政七十周年、五四運動一百周年……。
 

就在這一年，非洲豬瘟防疫工作持續進行，長榮空服員罷工十七天，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立法的國家，七月一日起四大場所禁止內用塑膠吸管，超商九月起停供塑膠吸管。此外，台灣失去兩個友邦，國安局特勤走私菸品案，宜蘭南方澳斷橋事故，皆讓國人心頭一震。
 

國際重大事件方面有：波音737空難、首次拍攝到的黑洞照片全球同步公開、法國巴黎聖母院燬於祝融、日本改元令和、香港反送中運動爆發、川普施壓烏克蘭之事被彈劾調查、土耳其對北敘利亞庫德族發動攻擊、伊斯蘭國（IS）領袖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i）遭美軍突襲身亡、英國保守黨贏得大選。
 

書寫者看待事物的狀態或姿態，反映了內在力量。時代面貌不同，心與物之間的距離，必然影響敘說的口氣。定點觀測的人，文氣大多舒緩有致。看山看水看禽鳥，天地與我相往來，下筆便別有一番從容。另外，移動方式影響看世界的角度，直接顯現在散文創作上。年度散文選裡的許多篇章，可以與二○一九年的重要事件對讀參照，重新蠡測這些事件的價值。
 

5
 

在這本年度散文選裡，不論是輕巧小品或長篇巨製，我都沒有資格為它們妄加註解詮釋，只能約略談談對這些篇章的喜愛。
 

關於讀書、看電影、過日子，有些篇章取諸懷抱直抒胸臆，有些則是知見橫溢處處機鋒。聞天祥〈羅馬．媽媽〉看電影也看人生，示範了什麼叫作有溫度的影評。黃麗群〈像《那個男人》這樣的，最討厭了〉、張亦絢〈我不知道如何去愛──讀《成為一個新人：我們與精神疾病的距離》〉、馬欣〈愛是以恆常對抗無常──《鐵道員》的佐藤乙松〉、朱國珍〈說一個政治愛情與道德裂縫的故事〉、賴香吟〈純真，及其黑夜〉、張惠菁〈仁獸解〉諸篇分享了讀書、觀影與創作的心法，其理趣知性彷彿一場心靈按摩。他們都是寫什麼都好看的作家，那種好法其實源於天生的才氣、講述的聲腔，光是聽他們的敘述口氣就是一種享受。
 

記錄時代軌跡的文章為數不少，詹宏志〈消逝的追尋〉、吳鈞堯〈漂流地址〉力道十足，散發懷舊氣息。葉國居〈水鮮鮮〉深繫土地與靈魂，楊澤〈慢了半拍的五十年代〉憑藉個人知覺，詩意地捏塑出一張時代的臉。楊富閔〈軍用品專賣店〉連結成長記憶，透過軍用品專賣店細訴小鎮如此多情。劉克襄〈遇見手作鐵道師傅〉呈現了一貫的踏查態度，彰顯了職人精神。
 

回顧生命史，青春飛奔而去，一步一步走來的成長屐痕有：孫梓評〈澎湖：真實的航線和虛構的航線〉、林達陽〈種種可能〉、騷夏〈內衣記〉、翁禎翊〈南十字星〉、張曼娟〈天上白雲飄蕩〉、郝譽翔〈二十四歲的夏天〉。那些或鄭重或輕微的騷動，都成為足堪記取的吉光片羽。而家的形貌、親緣的深淺，讀來每覺揪心。鄭如晴〈家貌〉、沈信宏〈狗狗猩猩大冒險〉、葉儀〈重慶印象〉、石曉楓〈餘震〉、羅任玲〈日落，在北方大道〉、李筱涵〈童仔仙〉、陳柏煜〈另一種語言〉，這些篇章告訴我們，家的構成有歡欣也有艱難，有傷害也有成全。楊佳嫻的〈貓膩〉輕巧可愛，作家與她的貓提醒我們多元成家的美妙。
 

我還喜歡自曝私人感情慾望毫不遮掩的作品，因為已經愛過了。許正平〈私處〉、楊婕〈初戀是句小小的髒話〉、馬翊航〈海邊的房間〉，把心掏出來給人看看，原來就是這種感覺。至於我們關愛的香港，洪愛珠〈港島茶記〉、羅毓嘉〈兩十年前這裡仍然是海〉分別以感情事件銘刻城市印象，私人史與城市興衰緊緊相依。還有、還有，他們用文字帶我們去看看遠方──林佑軒〈聖母院火焚碎想〉、徐振輔〈拉薩及其時間地景〉、李桐豪〈白狗一夢〉提供了某種文字現場，引領我們親歷其境。
 

凡此種種，無法一一細說。編選的過程，暴露了我個人的喜愛史。我確實是用一種近乎愛戀的心情，與這些文章相纏綿的。我要衷心感謝，這一年來的所有散文作品，讓我的生活無比充實。
 

6
 

年度散文獎得主是在散文園地裡長年耕耘的王盛弘。長久以來，他專情於散文，耐心墾拓，在自己的園子種花，如今是花都開好了。他曾說過：「就算別人不知道，你也騙不了自己。」真實不欺的散文，本身就具有極為動人的能量。王盛弘〈甜蜜蜜〉以不帶火氣的方式交代往事，以及人世諸多錯遷，文字淡若雲煙，而餘韻十足。
 

王盛弘的文字後面，有一顆溫暖的心。他筆下的世界，善意，體貼，厚道，而這正是彌足珍貴的台灣精神。